侧殿中两个女人都面露紧张神色。柳非烟是亢奋,苏芷却是深深地不安。
刚才与某人对视片刻,她拼命使眼色,可某人就是领会不到她的意思,眸光越来越冷,像是要把她冻住。
该死的,他不是特别会洞察人心吗?她的意图哪次不是被他看得透透的?
怎么刚才跟个二傻子似的,只会直勾勾望着她……
苏芷满脑子恨铁不成钢。待那木箱子抬上来,她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
箱子打开的瞬间,紫宸殿内全是倒吸凉气的声音。
良久,终于有人道,“太子为何将此不祥之物带入殿中!”
说话的人是左相。苏芷听出他声音有些惊慌。那天在连云山上,她“招认”赫连明睿在上京时,左相老脸平静得跟块石头一样,根本不曾露出惊慌。
能让这种老奸巨猾的家伙失态的,想必不是普通物件。
想到这儿她更加好奇,可离的太远,她看不清箱子里装着啥。
只听赫连明睿反问道,“读书人乃国之栋梁,何来不详?”
左相冷笑几声,旋即平静,“太子别开玩笑,箱子里哪来的读书人?太子将这些白骨带到紫宸殿,是对逝者不敬,更是对陛下不敬!”
苏芷眉心一跳。原来赫连明睿把密道里的尸骨带来了……
还不等正戏开场,两个罪名就扣了下来。左相这老家伙果然不简单,每一句话都带着刀剑。
她不禁为某人担心。眼看贪污罪名不成立,他现在是想用谋杀来定左相的罪吗?
可光凭几具白骨,死无对证,如何证明是左相所为?
她看向左相父子,果然,此二人神色自若,丝毫不慌。反倒是柳侯拿笏板的手一直在抖,想必他也想到了她想到的。
若证据不足,左相反告诬陷,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龙椅上传来不悦的声音,“太子,怎么回事?”
“臣带尸骨至此,是想了结七年前那桩悬案。”赫连明睿依旧平静。
众臣切切私语。话说到这儿,他们都明白了,太子是想把七年前永州八十三士子死于山洪的事情翻案。
七年前这桩案件,在当时掀起轩然大波,皇帝派多人去查办,可那八十三人连同他们的贴身仆役,皆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能草草以“山洪”结案。
其实不少人都明白,这件事情与左相脱不了干系。事发的那几天,左相恰好在洛水县平定民乱。
好巧不巧,那八十三人就遇到了山洪。
可没有证据,众人也不敢乱说。
左相的手段,朝中谁不惧怕?贸然与他做对,恐怕要步那八十三人的后尘……
赫连明睿瞟了眼左相,继续对龙椅上的人道,“臣参左相杀害永州八十三士,请陛下明断。”
话音落,众人愕然。
这一参,可比贪污要重得多。
以左相的地位,贪污顶多告老还乡。可杀害读书人就不一样了。
大夏一向对读书人尊敬有加,杀害读书人,哪怕是皇亲国戚也得偿命。
何况是八十三人,当年举国震惊的大案!
要是左相罪名成立,怕是太后也救不了他。
众人看向左相。老头子笑了笑,额头皱纹挤得很深,仿如成精千年的老黄鼠狼,“太子只凭这几具白骨,就想污蔑老臣?其一,这几具白骨是否就是当年的亡者,还不一定。其二,陛下当年派多人调查,皆得到山洪的结论,证据充足,并无异议。”
说完,他看了看几位大臣。
这几位都是当年参与调查的,要是太子今天翻了案,不就说明他们办事不力吗?
他们横竖还是得压着案子,站在左相这边。
左相见这几人神色尴尬不言语,甚是满意,又向皇帝拱手,悲切道,“老臣侍奉陛下多年,自以为问心无愧!太子素来嫉恨楚王,老臣曾为楚王说过几句公道话,太子从此便恨上老臣,如今公报私仇,老臣实在无法,只想告老还乡落个清静!望陛下恩准!”
语罢,左相往地上一跪,老身子骨颤颤巍巍的,倒是颇有几分悲壮。
赫连辰苍唇角抖了抖。这老狐狸,果然把他拖下水了。
他不动声色望了眼太子,旋即给几人使了眼神。那几人会意,纷纷出列为左相说话,什么劳苦功高,德高望重云云。
话语里含沙射影,谴责太子污蔑朝廷重臣。
皇帝听得不耐烦,“够了。”又对赫连明睿道,“太子还有什么证据,拿出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到赫连明睿身上。
当年那桩事情已是盖棺论定。
山洪,就是山洪。说是左相干的,拿出证据啊?
他们很想知道,太子这一参,究竟是走投无路出了昏招,还是真有什么回天之术。
赫连明睿没有立刻回答皇帝问话,目光堪堪转向偏殿。
苏芷和他四目相对,心悬了起来。
生死关头,这人怎么还楞楞地盯着她看?
她真想给他磕头!祖宗啊,一会儿事情完了,给你看个够可好?
等等,不行,还不算完,等下了早朝,她得让他派人去楚王府偷解药。
她可不想死。
楚王府戒备森严,她的功夫不够,褚灵儿和白昭总够吧?
眼下只求求某人赶紧说话,别老磨蹭了……
苏芷狠狠瞪人一眼。
赫连明睿仿佛被烫到似的,猛地收回目光,兀自凄冷一笑。
现在,她连戏都懒得向他演了么?
只不过几天,她就那么讨厌他了吗?
兴许不只是毒药……也许她喜欢楚王,甘愿为他卖命。
想到这里他紧紧攥住手,笑得更深,手心被指甲抠出血来也浑然不觉。
勉强把胸口沉重的情绪压下去,他道,“白昭,请花公子来。”
白昭诺下。
众人都不知太子脸上这笑什么意思,纷纷陷入沉思。
是觉得这次必败无疑,所以自嘲?
还是胜券在握,想给左相一个巨大的惊喜?
听到那句“花公子”,有几个反应快的,率先明白了过来。
果然是惊喜,大惊喜!
“花公子“三个字仿佛有魔力,大殿之内瞬时起了阵窃窃私语,左相的脸色更是突然变黑,赶紧看向赫连辰苍。
赫连辰苍也是一脸惊讶,望着白昭走出大殿。
反转来得太突然了。
他回看左相,温和的神色里难得出现一丝戏谑,仿佛在说,你自求多福。
那边柳云笙先是不明所以,看到柳侯脸上放光,他突然想起来,这花公子,是……是那个人没错了!
没想到太子还藏着这一手棋!
藏在人堆里的赫连韦真,看着白昭带证人走进来,也是喜笑颜开。
左相啊左相,万年王八还是玩不过三弟这个魔鬼吧?哈哈!
说起来,怎么三弟啥人都能找到呢?真有点意思了。
可赫连韦真高兴了没多久,目光一碰到步入大殿的那个花公子,就觉得哪里不对……
白昭朝皇帝行礼退下。他身后站着个男人,高大壮实,穿着一套蓝布衣服,瘸了一条腿。
想必就是太子找来的“花公子”了。
这花公子,一身秀气的书生装扮,可掩盖不了目光里的匪气。
他跪下,不太情愿地行礼喊“万岁”,随后看着左相嘿嘿一笑,“老东西,我花知微没死!见到老子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啊?”
这话一出,赫连韦真算是认出来了。
这哪是什么花公子?分明是他的老冤家,陈断头!
赫连韦真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旁边的大臣赶紧扶住他。
他紧紧盯着陈皓,只见陈皓回头冲他坏坏地笑。
笑?笑你个鬼啊!赫连韦真慌得不行,又看了看太子,见人心不在焉,暗叹完蛋。
这个三弟,找人做伪证,好歹找个像点儿的。把这厮拉来假扮花知微,是在侮辱满朝文武的智商吗?
这个土匪,吊儿郎当,凶神恶煞,怎么看怎么扎眼睛,给他一百年也不可能修炼成花知微那种高雅气质!
群臣仔细打量了陈皓一会儿,议论纷纷。
花知微何等人也?
七年前名噪一时的大才子,曾作诗讽刺陛下生活奢侈,陛下看了丝毫不生气,还夸他写得文采飞扬、入木三分,随后立刻削减皇宫用度。
这事一出,上京权贵们纷纷请他题诗,可他爱理不理,端的是千金难买一字。唯一能入他眼的人,只有京郊那个毒道士叶孟奇。
后来他死于连云山那场山洪之中,天下痛惜。
皇帝还追赠了他大学士的头衔。
花知微当年可是上京的大名人,紫宸殿上的这帮子臣工,没见过他的用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现在太子拉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说是花知微,当他们瞎吗?
太子这回果然是病急乱投医。输定了。
见局势一边倒,有人已经等不及抢这倒打太子一耙的头功,不待赫连辰苍暗示,出列道,“启禀陛下,臣与花知微旧识,此人并非花知微。”
群臣纷纷附和。
左相的表情平复如初,带一丝嘲讽看着赫连明睿,“太子莫非连花学士都不认识吗?”
一时全场安静,等着看太子如何自圆其说。
赫连韦真也在等解释。凡是跟左相作对的,都是他的好朋友。他已经自动站到了三弟这边。
可赫连明睿并不说话。
他顺着赫连明睿的视线一看,看到了熟悉的老面孔:太子司玺……
三弟这家伙,竟然又在走神看女人?!
这女人一定是妖精吧!
实锤了!
赫连韦真一急,迈出队伍道,“臣以为时隔多年,样貌上有些变化也是正常。”
他豁出去了。七年前那事儿发生在他洛阴王的地头上,他迟早也要被父皇点名作证的。索性现在给三弟做个人情,免得他一会儿误伤友军。
陈皓不可思议地看了眼赫连韦真。他陈皓给太子作伪证,是因为太子的人把他从山洪里捞出来,救了他一命。赫连韦真这胆小如鼠的来凑什么热闹啊?
莫非这视财如命的家伙,竟是个性情中人,来帮他解围不成?
想到这儿他有点感动,感慨大笑,“看看,还是洛阴王明事理。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七年不见面,亲妈都得看三眼才认得出儿子,你们七年没见老子,怎么知道老子不是花知微?”
说着,他盯上左相,眼神逼仄,“你们拼命否认,是怕老子把左相当年杀人经过抖出来吧?”
话一出,仿佛一记轰天雷,群臣都给打聋哑了,瞬间鸦雀无声。
这件事儿谁赶着谁倒霉,不如静观其变。
苏芷跪在侧殿。刚才陈皓出来的时候,她惊得一拍大腿,引得柳非烟和那四个太监回头看她。
陈皓这货怎么来了?还换了个名字?
想了想她有点懂了,赫连明睿也在拉人作伪证吗?
她本来还对楚王作伪证不屑一顾,没想这是赫连家的遗传……
但从刚才众人的反应来看,陈皓这形象,跟真的花知微差得恐怕很远。
赫连明睿不会这么蠢。苏芷暗暗握拳,他肯定有什么别的打算。
但当她看向他想确认自己想法时,只见他怔怔看着她,跟刚才别无二致。
好嘛,这人又在发呆了。
她拼命想把人瞪回去,可人家就是不屈不挠,好像她身上涂了胶水一般。
她瞪了一会儿毫无起色,只好放弃,把视线移到别人身上。
这一漫眼,就看见赫连辰苍。
他温温笑着,如看戏一般事不关己,随后,目光对上苏芷。
那平静的眼神里带着得意,好像在告诉她,太子已经输了。
苏芷的心提到嗓子眼。
她听着紫宸殿上,群臣与陈皓对质。
陈皓这小子记性非常好,把花知微做过的诗词统统对了上来,那些大臣一时哑口无言。
问过十几轮,陈皓对答如流。
苏芷心慢慢落下来。
可这时,只听刘尚那小王八蛋说,“花公子的诗词,世人皆知。他能说上几句也不足为奇。”
“老子说的这些都是私下作给你们的,怎么能说世人皆知?”陈皓不服。
“就算是私下所作,也会被人传出去,不是吗?”刘尚冷笑。
众人接道,“没错。这不能证明他就是花知微。”
“你——”陈皓一时无语。
苏芷的心又提起来。
“那刘尚书以为,什么才能证明?”赫连明睿的声音。
清冷,寡淡。只是例行公事的问话。好像已经不在乎输赢。
听得苏芷心口更是一纠。这关头了,拜托认真点啊!
“这……”刘尚沉默了一会儿,只听大殿另一侧传来个声音,“臣倒是有个办法。”
说话的人步出队列,紫衣高冠,看样子是三品大员。
苏芷仔细看了看他侧脸,认出此人是天监司的主考官,姓王。
天监司,与吏部共同主持科举考试。
只听王大人说道,“当年花知微省试的卷状,一直封存在我司。此卷只有臣和吏部的张大人、周大人三人阅过,其他人不得见。”
赫连明睿问,“王大人可确定其他人没看过?”
“回太子。那是自然。”王大人语气有些不悦,“私自透露卷状内容是死罪,太子觉得臣有几颗脑袋,岂敢任由别人查看?”
“王大人所言极是。”另外俩个人出列附和,“臣等谨守夏律,不曾将卷状内容告知他人。”
“也就是说,除你三人以及花知微本人外,别人一概不知卷状的内容?”赫连明睿淡淡问道,“不会有人偷偷拿去看么?”
“我司守备森严,怎么可能有人偷拿!”王大人生气了,眉毛一竖·,语气加重道,“太子这是怀疑臣失职?臣这就对陛下发誓,要是有其他人看过,臣就一头撞死在这柱子上!”
赫连明睿不再说话。
刘尚得意地笑起来,“请王大人拿花知微当年的卷状,我们当庭来对一对,便知真伪!”
“等等,这——”陈皓慌了神。背几首酸诗倒是没问题,可花知微当年的答卷……他压根不知道的东西,怎么回答?
他看着赫连明睿,可人完全不理他,眼神不知看向何处。
刘尚见这两人神色有变,更是得寸进尺,“怎么,花公子不记得当年自己写了什么吗?”
“老子当然记得!”陈皓恶狠狠地吼道。声音之大,把殿外的侍卫都引来了。
“放肆!竟敢在紫宸殿大声喧哗!”李公公喝斥一声,侍卫就要上前拿人。
“你们退下。”皇帝道,“王爱卿,去把花知微当年的答卷拿来。”
众人诺下。
苏芷听到陈皓的大吼,心说完蛋。
每次说谎,陈皓就会虚张声势,声音放大无数倍。
听这次的音量,陈皓对答卷的内容应该是一无所知。
赫连明睿这个戏,还怎么演下去?
她担心地看着他,只见他眸光黯淡,好像已经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