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监司离紫宸殿不远，很快，王大人把花知微的卷状取来。
李公公去了木盒子封口的火漆，递给龙椅上那人。
殿中一时无人说话，只听得见纸张翻动的声响。过了很久，皇帝说，“花知微，你都写了些什么？讲给朕听。”
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陈皓身上，等着看这冒牌货如何演下去。
陈皓一时语塞，着急望向赫连明睿。
没有回应。
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启禀陛下，时间太久，草民有点不记得……”
话没说完，那边刘尚已经忍不住喜悦之情，大步上前请道，“陛下，此人形容猥陋，言辞粗鲁，对卷状内容全然不知，他根本就不是花知微！臣请治太子欺君之罪！”
说完，他邀功似的给楚王使了个眼色。刚才头功已经被王大人抢去，他可不能示弱。
要是今天帮助楚王扳倒了太子，他以后的仕途可就前途无量了。
赫连辰苍温温看着他，没有任何表示。他已经知道三弟想做什么了。三弟真是聪明……刘尚太年轻，沉不住气。可以说，完全不是三弟的对手。
至于欺君之罪，可轻可重，全凭父皇一句话。等三弟真翻了案，这所谓欺君也不过是钓鱼的手段，恐怕父皇压根不会计较。
他不再理会刘尚的眼神，堪堪看向侧殿中跪着的那个女人。
真正的杀手锏，是她。
苏芷被赫连辰苍这么一看，赶紧错开目光。
群臣跟着刘尚这出头鸟，纷纷出列，要求治太子欺君之罪。看到这一幕，她是真的担心了。
楚王诬陷，她还能帮他挣扎一下。这所谓欺君之罪，她是丝毫没办法帮他。
眼看大半臣工都表明了立场，龙椅上那人道，“太子，你拿此事当儿戏，戏弄朕和满朝文武，可还有什么话说？”
声音听起来，是非常不高兴了。
苏芷看向赫连明睿。谢天谢地他这次没走神了。
他道，“臣无话可说。”
殿中几个人露出满意的神色。无话可说？这就对了。
紧接着，这无话可说的人又说了一句话，“但臣有一位朋友，有话想对陛下说。”
话音落，不待众人领会意思，只听紫宸殿门口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
“咔嗒”。
清脆，如同骨骼撞击石阶。
苏芷心中大骇。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这是她在连云山密道内的宿敌。
黑影！
她被好奇心点燃，和众人一同望向殿门口。先是看见一道影子，四肢颀长，身体歪斜。
接着，一个佝偻的身影进入众人视线。
这是个男人，拄着双拐，阳光把双拐的影子投射在地上，看起来就像手臂垂地。
他非常瘦，衣服穿在身上，就像晾在衣架上。
驼背，呈现出一种恐怖的畸形。
苏芷张大嘴巴，思路瞬间贯通。难怪她会将他当作骷髅怪。原来他的身体长成了这样。
也难怪她抱着他落水后安然无恙，还在身旁发现了那册证据。
原来被她乱砍一通又推下水的，是友军……
真尴尬。
黑影仿佛目中无人般，穿过众位大臣，走到陈皓身边。
他没有跪。萎缩的双腿，似乎也没法下跪。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他抬起头，露出一张瘦骨嶙峋的脸。脸上布满皱褶，要不是大白天，任谁见了都会以为遇见鬼了。
他扫视众人一圈，目光傲慢而骇人。
一时间大殿里死寂一片。这人，是谁？
黑影满意地收起目光，对皇帝拱了拱手，说道，“草民薄言：治国以术，无出刘、李之计；御民以道，难逾吴、楚之形。经纬之事，贵在知民。穷天下兵而不能治乱者，殆此道不兴矣。”
皇帝没有说话。
王大人愣在当场。汗珠慢慢地，从他额头上渗出。
黑影又说了一大堆之乎者也的话，最后扔掉双拐，几乎是扑倒在地。陈皓赶紧扶起他。
只听他声音颤抖，“七年了啊……七年……草民花知微，拜见陛下！”
话音落，刘尚惊觉事情不对，赶紧拱手，“陛下！花知微的模样我们都见过，人人皆说他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这人残疾丑陋，根本不是花知微！太子还想继续诓骗陛下，请陛下明断！”
众人看向这驼背男人丑陋的脸，确实，略有一点花知微当年的神采。
单凭外表，要说此人是花知微，他们可能会半信半疑。
除非有其他证据。
皇帝让刘尚退下，对王大人道，“王爱卿，你说说，怎么回事。”
王大人已是汗流满面，吞吞吐吐道，“此人方才所说正是卷状中的内容。臣以为……臣……”
皇帝有些不耐烦，“你直说无妨。此人是花知微吗？”
王大人看了眼楚王，咬咬牙道，“是。”
他现在是万分后悔。刚才他确定那个土匪模样的人不是花知微，所以才提出用答卷来测试，为的就是抢个头功，给楚王表忠心。
可谁想得到，忠心没表成，反倒把自己逼进死路。
现在，他只能承认这人是花知微。
如果此人不是花知微，那此人是如何得知答卷内容的？
答案无非一个：他王某人失职，答卷被别人偷看了。
再加上太子刚才那番激将，如果他说此人不是花知微，岂不是得一头撞死在大殿的柱子上？
要是太子直接把真的花知微拉出来，他决计不会去当这出头鸟。
太子提出拿答卷对质，他还可以推说，时间久远，答卷字迹不清，从而让太子无法证明这驼背男人就是花知微。
反正，只要答卷没被无关人等看过，他怎么编都可以。
但太子拿了个假的花知微，把他钓上了钩。
他竟然乖乖交出了卷状，还自以为得计。
果然太子是个魔鬼！
他怎么就头脑发热，好好的缩头乌龟不当，非要做墙头草往楚王那边倒呢……
现在好了，他帮了倒忙，楚王不得把他恨死啊！
他这乌纱帽一定保不住了。
指不定，小命也要丢。
王大人正后悔不迭，那边花知微已把左相的杀人经过如实说出。
整个殿内鸦雀无声，刘尚汗流浃背，偶尔逮住机会反驳，却显得十分无力。
毕竟他的对手是花知微，当年上京有名的大才子。
时隔七年，依然辩才无碍。
眼见局势扳回来，赫连韦真和柳家父子都松了口气，面带安逸，等待好戏收尾。
赫连韦真细细回想刚才事情经过，越想越有滋味。
三弟没有直接交出真的花知微，就是想让王大人亲手把证据拿出来。
看到左相一脸黑，他更是跟吃了糖一样美滋滋。
不愧是三弟，他们赫连家最阴险的家伙……
那边堂上对质完，刘尚已经是无话可说，只能跪倒在地大喊冤枉。左相仍是嘴硬，一口咬定与自己无关。
群臣无语。
他们看到皇上龙颜不悦，已是明白：左相这回完蛋了。
于公，此案震惊全国，皇上必须得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否则可能会激起民变。
于私，皇上一向对花知微青睐有加，见他被害成这样，肯定是不高兴的。
皇上最近病痛缠身，脾气不大好，他的逆鳞，摸了就是死路一条。
就连和左相关系最好的楚王，也做出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现在这种状况，谁再去帮左相说话，谁就是傻子。
于是人人装聋作哑，只等着皇帝下决断，他们附和一声“陛下圣明”。
柳侯看着这标准结局，露出笑容，觉着自己刚才是多虑了。担心谁，也没必要担心太子。这个怪物不会输的。他对皇帝道，“陛下，臣以为兹事体大，应报交明镜司处理。”
“那就交明镜司处理。”皇帝声音里露出一丝疲惫，“柳少卿，你去办。”
柳云笙愣了愣，赶紧出列道，“臣遵旨！”
群臣高呼，“陛下圣明！”
赫连韦真更是大喜，“陛下圣明！”
没想到父皇钦点柳云笙去查此事。朝堂上谁不知道柳云笙是太子的好朋友？
皇帝这是在告诉所有人，左相的命，捏在太子手上了。
其他人，一概不许插手。
这老王八死定了！
他激动地瞥了一眼三弟。
等等，怎么他看上去毫无胜利的喜悦呢？
他顺着三弟的视线看去。
啧啧，又是那个苏婉婉。
可按理说，被心爱的女人看到自己大出风头的胜利时刻，应该春风得意才对呀？
再加上把楚王摆了一遭，让情敌在苏婉婉面前丢了脸，岂不更应该得意洋洋？
他这一脸黯然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的被他家司玺给甩了吗？
这司玺也真是厉害。当朝太子都敢甩……
换成是他，给他赫连韦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三弟作出这等事。
他带着几分佩服和几分惋惜，看向苏婉婉。只见人脸上是激动无比，甚至比柳侯父子更激动，他又糊涂了。
看样子苏婉婉是非常担心三弟的。她的心八成是向着三弟。
可三弟一脸惆怅又是为何？他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三弟自己倒是看不出来吗？
真是奇也怪哉！
赫连韦真摇摇头不再想，寻思着一会儿下了早朝去找父皇要钱要粮。
“好了，都下去吧。”皇帝揉了揉眉心。
“左相，请。”柳云笙笑眯眯走到左相跟前，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左相回头看了楚王一眼，跟着柳云笙离开。
眼下只有寄希望于太后了。
他压根没想到太子会翻出七年前的案件。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到查贪污这件事上。
真是失策！
如果早知道太子的目标不是贪污，而是七年前的案子，他必定会派人紧盯几个太子亲信，说不定就能逮住花知微，把他半路上解决掉。
没想到他英明一世，竟然栽给了太子这招简单的声东击西。
左相仰天一笑，大步跨出紫宸殿。
刘尚就没有他父亲这种气势了，他唉声叹气，垂头走在后面。
见左相等人被柳云笙带下去了，苏芷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不禁浮出笑容。
这个死戏精，明明是胜券在握，却偏偏装出一副输定了的样子，失魂落魄，无精打采，弄得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在乱搞，害她白担心一场。
心脏病都快被他吓出来了。
不过想想也是，这家伙最喜欢玩弄猎物，先是告诉人家“相信自己，你能跑”，然后又把人家抓住，摁死……
真是够变态的。
但为什么她有点喜欢呢？
苏芷忍不住笑出声，引来旁边柳非烟一顿白眼。
大殿内，赫连明睿抬头默默看着横梁。
又是一场大胜。
他策划了四年，中间出了无数险情，差点丧命在连云山。
要不是运气好捡到了花知微，恐怕今天不会这么顺利。
几经波折，他终于战胜左相，他曾经以为不可能战胜的人。
现在，他离最终目标只差一步。
可为什么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付出的，获得的，他所有的努力和牺牲，此刻都无足轻重，化为轻烟飘散。
他还在乎什么？
赫连明睿苦涩地笑了一声，情不自禁又看向侧殿那个女子。
惊讶地发现，她脸上竟然带着类似激动的神色。
是因为她就要刺向他的心脏了？
她为楚王除去他，将他置于万劫不复之地，竟能她那么兴奋吗？
她竟然还望着他笑了，明亮的眼睛写满真诚……这笑容让他难过得浑身颤抖。
这种时候，她依然在玩弄他，想让他心存侥幸。
呵，她的演技真是精湛，不枉当初他看上她，要她扮演苏婉婉。
他无法再直视苏芷。再多看她、一眼，恐怕他会克制不住自己，冲过去质问她。
他不能允许自己这么做。他不想让她知道，他还在乎着她，甚至望见她的时候，心底还会掠起淡淡的温柔。
如果她知道，她是这片温柔的始作俑者，她会对自己的背叛有丝毫愧疚吗？
该死。他怎么还在想这些……这个女人已经是他的敌人。他为什么还奢望她存有一丝愧疚？
她恐怕巴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
赫连明睿无法再想下去。他偏过头，看向他的大哥。微微皱起的眉，将他的心绪不宁昭示众人。
见太子和楚王目光相抵，一个平静得可怕，一个冰冷得渗人，皆是他们最可怕的样子，群臣便晓得，今天的事儿还没完。
他们惊讶，激动，又害怕。原来刚才围绕左相的激烈争斗，仅仅是一个开幕？
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该有多么地动山摇？
皇帝有些疲累，挥手示意李公公。李公公喊了一声：“若无事，退朝。”
赫连辰苍温温一笑，出列道，“启禀陛下，臣有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