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已过半,阳光斜斜射入大殿,明亮刺眼。
赫连辰苍踱步至一方阴影之下,缓缓禀道,“有传言,太子近日在重华宫中做了些大逆不道之事。”
他埋没在阴影中,众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话,已将杀意昭然若揭。
皇帝问,“何事?”
“兹事体大,臣……怕说出来动摇国本。”
群臣心中惶惶,动摇国本这四个字,不就是废了太子的意思吗?楚王敢这么说,究竟是拿了太子什么把柄?
皇帝沉默片刻道,“楚王但说无妨。”
“皇祖母近些天身体疼痛,太医院束手无策。院判对儿臣说,皇祖母的病症他从未见过。儿臣觉着此事蹊跷,便托人去查。”
赫连辰苍故意用亲近的称呼。皇帝神色变得关切而担忧,“查出什么了?”
“儿臣查到了一个人。她告诉儿臣,三弟对皇祖母施了巫蛊之术。”
话音落,群臣惊骇,议论四起。
巫蛊之术?
皇帝最厌恶怪力乱神,曾有西域番邦进献萨满十人,被皇帝当场斩于天阶之下。
去年秋天,皇帝的新宠冯美人,年少不经事,被人唆使用巫术求子。皇帝知道后,直接将她杖毙在冷宫之中,丝毫不念旧情。
倘若此事查实,太子别说被废了,恐怕小命都难保!
群臣侧目汗颜。难怪左相被带走时,楚王一脸淡然,原来手中捏着如此大一张底牌。
众人看向太子,想看看他怎么替自己辩解。
太子却不说话,和楚王久久对视,那神情看上去仿佛早知道楚王会这么说,也不打算反驳。
见人如此,柳侯心中忐忑:楚王说的不会是真的吧?可用巫术诅咒人这种愚蠢的事情,又不像是太子能做出来的。
何况这还触了皇帝逆鳞,但凡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太子无动于衷,柳侯只得出列道,“陛下,太子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断断瞧不上这等愚蠢下作手段。况太子心性至孝,对太后恭敬有加,臣坚信太子不会做此害人害己之事,恐怕是有人诬陷。”
柳侯小心抬眼望了望皇帝。
果然,皇帝的脸色和他想象中一样难看。
皇帝还是誉王的时候,柳侯是誉王府的主簿,对皇帝的喜恶再清楚不过。
那时有人对王妃施巫术,害得王妃难产而死。王妃与誉王伉俪情深,誉王从此对巫蛊和怪力乱神的东西深恶痛绝,得而诛之。
而王妃留下的孩子,就是当今楚王,赫连辰苍……
现在,由楚王出面指证,肯定会牵起皇帝对爱妻之死的愤恨。
柳侯不禁冒冷汗。楚王真是厉害,棋才下了第一步,就先赢走了皇帝的同情。
一会儿太子再怎么辩白,也得落下风。
皇帝没理会柳侯,沉默地看着太子。
群臣不敢吭气,有人暗暗对柳侯投去稀奇的目光,好像在说,这种事情也就只有你柳侯敢搀和了。
柳侯暗自叫苦。要是太子倒了,他们柳家怕是要被楚王五马分尸。就算太子被扔进油锅里,他也得伸手去捞。
良久,皇帝终于开口,“证人在何处?”
柳侯一听,暗叫完蛋。
得,陛下金口一开,直接说“证人”了。看来陛下已经把这件事假设为真,接下来只需要证明就行。
他赶紧给赫连明睿使眼色,可人家压根不理他,目光一直没离开过楚王。
两位皇子堪堪对视,那眼神令人胆战心惊。好似一场旁人无法看懂的暗战,已在他们对视之中展开。
良久,赫连辰苍先偏走了目光,对内侍道,“将人带上来。”
很快,内侍从侧殿引出一位女子,着素兰色长裙,带着蓝色面纱,身姿妖娆静雅。
柳侯回过神来,看着这女子颇觉眼熟。
待女子在殿中跪下,唤了一声“万岁”,柳侯心脏瞬间停跳。
这不就是他的乖女儿柳非烟吗?!
她怎么来了?难不成她就是楚王所说的证人?
柳侯心急,顾不上礼节,直接上前责问女儿,“前朝重地,你一介女流来此作甚?!”
柳非烟目不斜视,端出一幅意气凛然的模样,说道,“父亲,女儿来此当然是要作证。”
她知道父亲和弟弟向着太子,也知道柳家与楚王势同水火。
可他们怎么就不明白呢?要是此番她协助楚王告倒了太子,说不定从前的旧账就能一笔勾销。
而且楚王许她做侧妃,离正位只有一步之遥。
她柳非烟天生是要做皇后的,绝不会输给任何人。
既然做不了赫连明睿的皇后,就将楚王捧上皇位,做赫连辰苍的皇后!
顺便把苏婉婉那小贱人弄死,让他们二人到黄泉之下相亲相爱去吧!
想到这里,柳非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瞥了眼目瞪口呆的父亲,对皇帝说,“民女柳非烟,曾是太子嫔妃。十日前民女亲眼所见,太子施行巫蛊之术,诅咒太后娘娘!”
听到这话,柳侯差点没背过气。
他抬起笏板想打,终是没打下去,忍怒往地上一跪,对皇帝磕头道,“陛下,小女说的这些都是胡话,怪臣教女无方!望陛下开恩!”
这女儿,真是把他们全家坑进去了!
她以为帮了楚王,柳家就能得到楚王原谅?
天真!
安乐侯那件事儿就不说了。苏听雪是楚王元妃,柳家与苏家在商场上争斗了三代有余,端的是世仇,苏听雪能不给楚王吹点儿枕边风吗?
况且,苏家一门十二女,有七女嫁入豪门,朝中不少重臣都是苏家女婿,比起柳家,苏家的用处更大。楚王偏向谁,一目了然。
柳家能靠的,只有太子。
要是太子倒了,柳家就是真真万劫不复!
柳侯越想越急,忍不住狠狠捶了柳非烟几巴掌。
柳非烟怨恨地瞪了父亲一眼,磕头道,“陛下,民女所言句句属实!民女劝告太子,太子不听,反而大怒,将民女休回了家。后来还到民女家中,威胁杀死民女!”
“你住嘴!”柳侯怒道。
皇帝有些恼怒,“柳承延,你下去休息。”
听皇帝叫他大名,柳侯更是着急。
皇帝素来礼遇下臣,逢人都叫“爱卿”。点人大名,说明他是真的生气了。
可他来不及说什么,两个内侍就将他架出紫宸殿。
出殿之际,柳侯高喊柳非烟的名字,叫她别胡说。柳非烟全然不顾,继续道,“民女深知太子行事不义,多次劝阻无用。又听闻太后娘娘被诅咒生病……”
她挤出几滴眼泪,故作伤心,“民女素来受太后娘娘慈惠,心如刀绞,故冒死将此事告知楚王殿下。还请陛下明断!”
柳侯一走,大殿内寂静无声,只剩众人沉重的呼吸。
“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皇帝问。他时不时看向太子,但太子像个雕塑般站在那里,嘴角挂着丝苦笑,丝毫没有辩解的欲望。
好像,他已经无话可说。
“民女有证据!”柳非烟见赫连明睿无精打采的样子,笑得更加妖娆,眼睛放光,“民女亲眼所见,太子将巫蛊道具埋在玉漱殿后小巷中,一棵歪脖子槐树下面!”
皇帝唤来李公公。
“带她去挖。现在就去!”
李公公诺下。领着柳非烟退出紫宸殿时,他小心翼翼看了看太子。
看来,大夏真的要变天了。
群臣听皇帝的语气,好似笃定那槐树下面确实有东西。
他们已觉出味来。
听后宫传言,太子身患顽疾,时日不多。皇帝早有更换储君的打算,可心中对太子有愧,一直找不到理由。
现在,无疑是个好机会。皇帝会放过吗?
重华宫离前朝有段距离,等待之际,皇帝吩咐内侍端来茶水,分发给诸位臣工。
众人表面悠闲喝着茶,气氛却丝毫没有缓和。
太子与楚王不时互相看几眼,也不知在交流什么,总之眼神极其恐怖。众人只觉暗流涌动,谁也不敢打破这沉默。
整个大殿里最轻松的人,唯有赫连辰苍。
他偶尔瞥苏婉婉一眼,见她乖巧跪在侧殿,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丝毫不关心太子的死活。
而太子,刚才还频频张望那女子,现在却极力避开不去看她,好似她长满了刺,他每看一眼,就会被刺伤一次。看来,他也察觉出苏婉婉对他的冷漠了。
他的心现在一定在流血。
想到这些,赫连辰苍心中升起莫大快意。
他只盼着李公公赶紧找到东西回来,之后,他就能叫出苏婉婉,让她亲手向太子的心脏插下最后一剑。
赫连明睿当然知道楚王在想什么。
从小到大,楚王费尽心机都得不到的东西,他总是能轻易得到。在同其他兄弟争执的时候,父皇往往向着他。
这一切全部是因为“那件事”。“那件事”发生后,父皇对他无比愧疚。
他对始作俑者们举起刀,将重臣纷纷斩落马下,父皇也不曾说什么。
甚至,这个太子之位,也是父皇出于良心不安才给他的。
他并不想要这些偏爱。但皇帝的命令无法违抗,不论是伤害他,还是对他好,他统统只得承受。
他知道,因这偏爱,楚王非常恨他。
今天,就是楚王向他报复的日子。
楚王会夺走他的一切,从权力,到他所信任的人。
他不敢再看苏芷。她的眼神,不论是冷漠的还是真诚的,都令他痛苦万分。
目光离开她之后,他的理智好似恢复了一些。
他不能死。他离最终目标只差一步。楚王设下这局棋,他必须战斗到底。
他细细揣摩着楚王的计划,心中有了数:
柳非烟负责提出证据,可她的用途仅限于此。因为,她被他休了,她的指控很容易解释成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这个时候,就需要另一个证人,一个没有动机伤害他的证人。
最好的人选,是苏芷。
整个皇城都知道,他宠爱着他的这位司玺女官。甚至有传言说,她已经怀上他的孩子。
她的指控,无疑是最可信的。
毕竟他们曾经那么好,好到他都分辨不出,自己是在演戏,还是真的投入了感情……
想到他们曾有过的亲昵,她软软暖暖的触感瞬间充满他的心。他还记得那晚在屋顶上,他握住她的手,细细摩挲。
她的皮肤温暖滑腻,连最名贵的羊脂玉也不可比拟。
她的指节小巧而有力,温顺地任他握住,不曾反抗,好似她已经完全信赖他。
就在那一刻,他心底突然泛起不曾有过的温柔。甚至想,要是此情此景永远持续下去该多好……
要知道从前,他对女人只会有最本能的欲望。与温柔全然无关。
也是在那一刻,他开始失去理智,将她这个道具和猎物,放进了心里。
随后几天,她迅速在他心中生根发芽,如同菟丝子,将他一寸一寸捆缚在她柔软可爱的枝叶中。
然后,将他绞杀。
他控制不住回头,又看了她一眼。
偏殿之中,她也看着他。目光冷漠,带着某种可怕的理智。
和他记忆里那温软的女子截然不同。
他被她的目光狠狠刺痛了。
这才是她的真面目吗?还是说,她只是对他冷漠理智,而对赫连辰苍,则是倾注了全部的热忱与温柔?
他想起那晚她依偎在赫连辰苍怀中的模样。
胸口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要下赢这盘棋。
当他知道赫连辰苍的布局时,心中早有了对策。
只是他想赢,她就必须死。
他会舍不得她么?
可笑。
在她之前,他不曾完全信任任何人。在她之后,也绝不会有。
他发誓。她的死,将成为他不理智的句点。
他将目光再次放在赫连辰苍身上,眸子中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当他真正绝情的时候,没有人能赢过他。
赫连辰苍为他的目光颤了一下。
事情开始有趣了。
他的三弟,刚才还困顿不已,现在总算认真起来了么?
他更加激动,端茶的手都颤抖起来。
极好。三弟挣扎得越厉害,一会儿苏婉婉刺进去,就会越痛。
他等不及看他鲜血淋漓的模样了。
过了很久,接近正午,阳光已经快完全退出紫宸殿。
殿顶投下的巨大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
李公公带着柳非烟和几个内侍,匆匆走进紫宸殿。
柳非烟手中捧着个盒子。
李公公将盒子呈给皇帝,道,“启禀陛下,此物于重华宫玉漱殿后巷中,一株槐树下挖出。”
皇帝拨弄了几下盒子中的东西,眉头皱起。
“太子,你有什么话说?”
赫连明睿不发一语。倒是赫连辰苍说,“父皇,儿臣以为此事还需证人。柳非烟被三弟休了,有诬陷报复之嫌,孤证难凭。”
这话听着好似在为太子辩解,让一些大臣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赫连韦真观望已久,眼见三弟毫不反抗,心中着急,趁这机会出来说道,“父皇,儿臣也以为此事蹊跷。三弟的性子儿臣再清楚不过,他不是做这种事的人。儿臣觉得,是这个女人怀恨在心,诬赖三弟。不如将她送入明镜司,严加拷问!”
赫连韦真知道父皇有多么痛恨巫蛊。眼瞅着三弟恐怕小命不保,他也顾不上得罪楚王了。再怎么说,三弟在左相的事情上帮了他大忙。
“儿臣的意思是,还有一位证人。”赫连辰苍瞥了他一眼,大声说道,“太子司玺。”
话音落,一位紫色裙裳的女子,从侧殿中款款走出。
步履坚定,停在大殿正中。
群臣定眼看了看,大半认出了这个女人。没错,她就是太子司玺,审判安乐侯那次,他们在明镜司见过她。
她与太子甚为亲密,怎么此次竟然与太子做对?
众人想不明白。只听楚王说道,“此女名苏婉婉,是三弟的司玺女官,备受三弟宠爱。听说前些日子,三弟还为她去太医院取了结珠丹。恐怕此时已有身孕。”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都懂了。
楚王的意思是,这个女人没有动机作伪证。她说出来的话,份量比柳非烟重得多。
现在,证据已经有了,太子的生死,悬在苏婉婉这张嘴上。
赫连辰苍满意地看了一眼众人,问道,“苏婉婉,柳非烟的指证是否属实?”
大殿内顿时安静一片,众人都在等待这个女人开口。大夏下一任帝王的命运,被拴在一个女人身上,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
但苏芷没有说话。
她仔细端详赫连明睿,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东西。
刚才她在侧殿中已经完善了计划。没想到赫连明睿又看着他,神色无比冰冷,就跟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样,带着浓浓的杀意。
她后背顿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他这个样子,八成是有了什么恶毒的计划。
苏芷一时不敢确认,只好盯着他,期待他给她使几个颜色。
但是,啥也没有。
好嘛,她懂了。这个变态是想独自战斗。那不好意思,她也就不管他了,直接按她的计划行动。
苏芷跪直了身子,正要回答楚王问话,只听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苏婉婉。本宫最后问你一次。”
赫连明睿注视着她,“你真的要背叛本宫么?”
他问这句话是想让自己死心。
但说到底,他还是有那么一丝期待她说“不”。
她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搜肠刮肚,想拼凑出一句最让他伤心的话来。
一双美丽的眼睛直直望进他双眸,闪烁着真诚的光。
多么讽刺。
他心如死水,平静地看着她,等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