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如死去一般沉默。
众多目光在苏芷身上流转。阴森，怀疑，好奇，催促，一群看客焦急地等待她对储君的命运作出宣判。
可那一瞬间，她只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那双绝美而冰冷的眸子里，竟然流淌着某种类似悲哀的东西。
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如此强烈的情绪。
他是一尊残忍的神祗，似乎永远如此。美丽得如玉石雕琢，心也坚硬得如玉石雕琢。
那一刻她莫名有些心疼，又忐忑不安。他怎么了？
莫非他压根不知道她在演戏吗？可就算如此，她不过是个棋子，他完全没必要在意她的背叛。
除非，他真的在乎她了。
不可思议。
苏芷差点被这魔幻的想法逗笑。
演技，全是演技。这个魔鬼怎么可能有人类的感情？
她收住思绪，在全天下最有权力的一群人面前，开始她的表演。
嘶，还真有点紧张。
大殿上的其他人更紧张。
他们看见这个女人站起身，并未理会楚王的问话，脚步缓慢走到太子面前，眼睛里，射出怨毒的火焰。
“背叛？”女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令人毛骨悚然，“赫连明睿，你也配说背叛？”
众人顿时懵了。
笑得跟鬼一样，还胆敢直呼太子名讳，这女人疯了吗？
还没等他们想明白，更疯狂的事情发生了。
这女人走到太子跟前，抬起手。
啪！
声音回荡在大殿里，全部人都惊呆了。
这女人竟然敢在紫宸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扇太子耳光？果然是疯了！
赫连明睿毫无防备，头被抽得偏向一边。
他第一次意识到，她的力气那么大。
这一幕发生得太突然，他甚至来不及想为什么，只看见苏芷恶狠狠瞪着他，好像他欠了她一辈子一样。
那一瞬间他清楚的脑子突然混乱，冒出一个让他怒火中烧的念头：她被赫连辰苍弄疯了？
苏芷不紧不慢绕着赫连明睿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他眼前，无比哀怨地看着他。
“太子殿下，还记得我们的孩子吗？”
孩子？！群臣的眼睛瞪得更大。
“你反复让我怀上，又反复打掉，只是想让她开心，对不对？”苏芷凄凉地笑起来，“只因她说，她喜欢看女人在血泊中挣扎的模样，你就让我反复挣扎了六个月。六个月啊……你知道有多痛吗？！你不知道！”
说着她捂住心口，那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倒似的。
群臣倒吸一口凉气。
这宫闱秘闻真是太劲爆了。今天紫宸殿这一遭，真是没白来啊。
众人窃窃私语。有人小声问旁边的人，“这女人说的那个“她”，是谁？”
无人知晓。这倒也正常，太子跟前的女人，走马灯似的换。
赫连韦真听得下巴都要掉了，这都什么鬼？他看了看太子和楚王，可这二位也是一脸惊疑。
事情完全超出他们的预料。
苏芷满意地看了眼众人的反应，面上悲戚更甚，“殿下，我知道你喜欢她，我也知道我身份卑贱，根本配不上你。我只期望在你身边默默仰望你，哪怕你打我，羞辱我……但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残忍事情，都是为了博她一笑……我无法忍受！”
“我无法忍受，我那么喜欢你，你却利用我对你的喜欢，去取悦另一个女人！”
说着她歇斯底里般大笑，摘下面纱。
“你给我的伤，我永远记得。我要统统让你还回来！”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她的脸。
只见雪白的肌肤上面，红色血痕纵横交错，煞是吓人。
紧接着，刷的一声，女子将身上的衣服拉开，露出了背！
众人来不及多想什么妇道规矩，只见女子背上伤痕累累，新疤压着旧疤，红红黑黑一片，简直比明镜司里被拷问过的人还可怕！
本来众人对女子的话还将信将疑，看到她惨遭毒打毁容，竟有八分相信了。
太子，真是个魔鬼！
对这么娇柔可人的女子，都下得去手！
也难怪她敢打太子耳光，想必是爱之深恨之切……说不定这所谓“巫蛊”，就是她捏造来报复太子的。
众人这么想着，果然，女子说道，“十日前，我和柳非烟亲手埋下那个人偶，想让你下地狱，让你也尝尝被背叛的滋味！可今天见到你，我竟然……”
女子突然掩面跪倒在地，小声啜泣，“我竟然下不去手……”
听到苏芷点了自己名字，柳非烟惊得不会动了。这是怎么回事？
楚王的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
她看向赫连辰苍，见人面色阴沉，蓦地明白过来。苏婉婉背叛了他们！
现在，苏婉婉把矛头对准了她！
她急忙叫道，“苏婉婉，你别血口喷人！那天我亲眼看见是太子埋下去的！”
苏芷缓慢回头，冲她凄冷地笑，“柳姐姐，那天我们说好一起把他送下地狱。对不起了……妹妹没有忘记他是如何伤害我们的，但妹妹做不到。”
苏芷的笑容非常恐怖，柳非烟脸色煞白，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向赫连辰苍求助。
“楚王殿下，她——”
赫连辰苍没有理她。他死死盯着苏芷，目光里的恨意就要迸发出来。
从来没有女人敢这么戏弄他。
从来没有女人能让他这么生气。
要不是多年用冷静掩饰情绪，已经形成了习惯，他现在恐怕已经冲过去将她掐死。
他看向赫连明睿。
他的三弟，真是好本事！这个女人，宁愿自我羞辱，宁愿死，都要保他平安。
更让赫连辰苍愤怒的，她是那么聪明，那么善于伪装，甚至连他都骗过了。这么一个尤物，竟然不属于他！
殿中气氛尴尬又紧张。众人没想到，这桩威胁社稷废立的大案，竟然是几个女人争风吃醋的闹剧。
皇帝看着苏芷。苏芷抬头与他对视，这才看清他的面容。他长得跟赫连明睿有些像，面容苍老憔悴，似是被病痛折磨了多年，但轮廓依稀可见当年的俊美。
也难怪赫连明睿会那么好看了。这遗传真是无敌。
苏芷暗暗感慨，只听皇帝问道：
“苏婉婉，你还有什么话说？”
苏芷拉好衣服，跪地上冲皇帝磕头。良久，她幽幽道，“奴婢没有话说。只想将对太子的心意昭示天下，死亦无憾。”
看来皇帝相信她的胡说八道了。她忍不住为自己的演技点了赞，悄悄望向赫连明睿，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但赫连明睿冰冷地看着她，眸光带着浓浓的杀意，像是想杀了她一般……
苏芷被看得心惊肉跳。她做错什么了？这厮又用这种杀人的目光看她？
难不成是刚才她扇他那一耳光？
天哪，这都是为了演得逼真！再说，她冒着生命危险帮他，他挨一耳光怎么了？
一个大男人，这么小心眼的吗！
苏芷有些生气，狠狠瞪了赫连明睿一眼，不再看他。
见这二人眉来眼去，目光时而深情时而愤恨，群臣纷纷唏嘘感慨。
没想到这残忍的后宫之中，也能见到如此痴情女子啊。可惜诬陷太子是死罪……
真是自古情深留不住，落得如此凄凉下场。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揉着眉心，“你倒是一片痴心。朕就成全你。”他唤来李公公，“把这两个女人拖下去，杖毙。”
众人了然。今天的好戏结束了。
虽说此事暴露了太子的私人生活很乱，但这种事小的不能再小，跟巫蛊案一比，完全不是回事儿。
皇帝压根懒得管。
赫连韦真也信了苏芷的表演。他暗自感慨，苏婉婉是多么好的女子，三弟简直是人渣！
要是三弟不喜欢她，为什么还攥在手里不放？送给他赫连韦真啊，他会好好爱护的。
可惜现在她要死了。就算他出面劝阻，也保不住吧……
而且，父皇最近脾气不好，他决定的事情，谁敢说个“不”字？怕是活腻了。
眼见苏芷要死，赫连韦真低头叹气，心道你我今生无缘，等下辈子本王把你捧在手心。
李公公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走进来。柳非烟方才还有些懵，见到那几个侍卫冲自己走来，知道皇帝要来真的了，急得大喊，“陛下饶命！民女所言属实！是这个苏婉婉胡说八道！”
皇帝并不理会，看来是铁了心要杀她。
侍卫伸手抓她，柳非烟拼命挣脱，连滚带爬跑到楚王跟前。现在只有这个男人能救她了！
对了，这个男人还许诺她做侧妃。一定是对她有些情义才会这么说的！
“楚王殿下！您告诉陛下，我说的都是真的！”她扑到楚王脚下，抱住人靴子。
侍卫见状，怕冲撞了楚王，不敢贸然上前。
赫连辰苍没有理会柳非烟。
他看着太子，目光少见的透出阴冷。
苏婉婉真是聪明。将矛头对准柳非烟，而不是对准他。这样一来，他能轻松舍弃柳非烟，不会和苏婉婉缠斗不休。
而事情与他楚王无关，只牵涉到无足轻重的后宫女子，父皇也能轻松作出决断，不会追查下去。
这样一来，赫连明睿就能当场脱身。至多留下个薄情的名声罢了。这种名声，完全不影响他在朝中的威望。
赫连辰苍愤怒至极。火焰在他胸膛里燃烧。
他费尽心思策划报复，最后却成为他们表演恩爱的秀场。
他真想将赫连明睿碾成齑粉！
他紧紧咬住口腔里的肉。血腥味瞬间弥散，浇灭了他炽烈的愤怒。
没关系，他还有后招，能让他亲爱的三弟生不如死……
赫连辰苍突然平静下来。
平静得骇人。
他低头看向柳非烟那张充满期待的脸，温和地说，“放开。”
“殿下？”柳非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赫连辰苍命令侍卫，“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把她拖下去。”
侍卫犹豫着走上前。
柳非烟慌了，死死抱住赫连辰苍的小腿，“殿下！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你叫我说的，我都说了……我不曾对不起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话一出，众人纷纷看向赫连辰苍。
这女人的意思是，楚王让她做伪证诬陷太子？
难不成又有好戏可以看了？
不等楚王发话，立刻有人站出来为他辩解，“这女人穷途末路，妖言惑众，陛下万万不可相信！”
“对，这女人可恶至极，挑拨太子和楚王的兄弟情谊！”有人附和。
苏芷暗暗吐槽，太子和楚王的兄弟情谊？那是塑料兄弟情吧。
不，说是塑料，恐怕塑料还不乐意呢。
赫连辰苍笑了笑，将柳非烟一脚踢开。
几个侍卫趁机上前按住柳非烟，提小鸡似的将她拎出大殿。柳非烟一边挣扎一边嘶吼，她怎么都想不到，赫连辰苍会这样对她！
被抬出门的那一刻，她看见苏芷的背影，蓦地想起侧殿中她说的话。
她们，只是赫连辰苍的道具……
她终究还是输给了苏婉婉！
柳非烟凄厉地大笑，如恶鬼一般嚎叫着，“苏婉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苏芷心中冷笑。那天柳非烟对她做的事情浮上心头。
做鬼？抱歉，你一个人去做鬼吧。
有太子在，她苏芷不会死。
想到这里，她偏头看了眼赫连明睿。
他沉默地注视着她。
侍卫已经围上来要抓她，可他依然无动于衷。
苏芷突然有些慌。赫连明睿愣着做什么？他就不打算保一下她吗？
她悄悄瞟了一眼赫连辰苍。
赫连辰苍温温笑着，拍了拍被柳非烟弄皱的下襟，仿佛刚才抛弃柳非烟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苏芷心蓦地一沉。
不会吧……赫连家的人都是这种过河拆桥的货色？
她也顾不得演戏，急急叫了声，“太子殿下？”
声音虽小，可整个大殿里的人都听见了。
众人不免奇怪，这女人刚才还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怎么现在这样子，仿佛想让太子救她似的？
太子素来憎恨背叛者，她给人来了这么一遭，以太子的脾气，不扒了她的皮就不错了。救她？做梦吧。
就算太子吃错了药，不计前嫌，可皇帝的金口玉言，能改吗？
皇帝非常痛恨巫蛊之术，太子根本不可能冒着触犯皇帝的危险去救她，除非不想做储君了。
这女人，真是疯了。
众人摇头感慨之际，侍卫已经来到苏芷跟前。
他们刚要伸手，只听旁边传来一句冰冷的命令。
“住手。”
带着不可违抗的威严，冷冽刺骨。
侍卫们心里一颤，感觉血液都快凝固了。他们停住脚步，回头一看。
是太子。
“滚。”
听到这句话，侍卫们哪还敢上前。他们看向李公公，没想老谋深算的李公公也是一脸懵比。
太子公然违抗皇帝的命令，他在宫里伺候三十年，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见。
这事儿问他，他哪知道怎么办呀？
咍，看陛下怎么说吧。
侍卫们得不到指示，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皇帝拍了一下龙案，冷冷看向太子，“你想做什么？”
完了，陛下发火了。群臣赶紧低头，不敢吭声。太子真的要保这司玺女官？
上次冯美人那桩巫蛊求子案，朝中有个愣头青为她求情，被当即削了官爵，发配充军。
太子不会忘了这茬吧？
众人正猜疑之际，只见赫连明睿横抱起那女官，一言不发，大步向殿外走去。
“太子，回来！”
皇帝怒不可遏。
赫连明睿继续向外走，头都不回一个。
群臣惊愕非常。
赫连韦真都要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
三弟性子虽傲，可对父皇一向恭敬。如此公然抗旨，冒犯父皇，给他一百个脑袋他也想象不出，三弟会做这种事。
现在这情况，谁能告诉他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