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玉宫是按照淑妃的口味布置的，没有繁冗装饰，也不披金戴银。竹青色薄帘，加上几幅素雅画卷，看上去温馨淡雅，又不失皇家大气。
偏殿中点着一坛清雅的香，袅袅烟雾环绕，令人心神安宁。可苏芷却丝毫没有安宁的感觉。
她悄悄望了眼榻上坐着的两个人。
左边是皇帝，身材高大，神色阴冷，看上去不到五十岁，却格外苍老。
右边给皇帝斟茶的女子想必就是淑妃，约莫四十岁，和洛阴王一样瘦削，皮肤白皙，风韵犹存。她轻轻望了眼苏芷，旋即移开目光，拿起根象牙白签放入杯中，往外挑茶叶渣子。
苏芷行过礼，跪在那里看着地毯，不敢吭声。
皇帝那威严而肃杀的气场，让她害怕。
她心里七上八下了一会儿，想不出皇帝究竟要拿她怎样，索性不再烦恼。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临机应变吧。
皇帝一直不说话。苏芷百无聊赖，开始数地毯的花纹。
直到把那花纹有几个钩针都数清楚了，她终于听见皇帝说，“抬起头来。”
她赶紧抬头。皇帝的目光令她害怕。她不敢和他对视，只好把目光放在淑妃手中的茶杯上。
皇帝默默看了她片刻，冷不丁说道，“戏是演得极好。”
苏芷摸不准他想说什么，也不敢搭话。
皇帝抿了口茶，继续道，“那日紫宸殿上，你倒是救了他一命。”他放下杯子，定定看着她，“你就不怕死么？”
“回陛下，奴婢怕。”苏芷诚实地点头。他果然是想追究紫宸殿的事情。
“怕死你还帮他？你那么确定他会救你？”皇帝话中带着几分怀疑。
苏芷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啊，为什么她就料定赫连明睿会救她呢？她当时到底怎么想的，就那么信任这变态……等等，这不是重点。皇帝不会无缘无故问她问题，背后一定有什么目的。
这个关头，千万不能说错话。
她思考了一会儿，如实答道，“奴婢为太子殿下办事，是因为殿下对奴婢很好。之前在连云山遇到山洪，殿下不顾安危救了奴婢。奴婢自然要冒死报答。”
皇帝安静地打量她，脸上的怀疑渐渐散去。这个女官的眼神太诚恳，全然不像是在说谎。只是太子冒死去救一个女人，他是不信的。
他这个儿子的脾性，他太懂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杀的人不计其数，连东宫的地位都可以不要，何况一个女人？
皇帝摇了摇头，笑道，“你倒是个知恩图报之人。”
“陛下过奖。”
“朕想看看，你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皇帝说着，唤来李公公，耳语了几句话。李公公神色一变，也不敢多言，快速退了下去。
淑妃见状，用怜惜的目光看了苏芷一眼，并不说话。
苏芷看这几人神色奇怪，心里有些忐忑。没一会儿，李公公回来，手里捧着个白色瓷瓶。八个身强力壮的太监跟在他身后。
“陛下，东西拿来了。”李公公低着头禀道。
“苏婉婉，你知道这是什么？”皇帝指着那白瓷瓶。
“奴婢不知。”苏芷摇头，心中暗叫不好，不会是毒药吧？
“是毒药。”皇帝说。
还真是毒药？苏芷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她到底是招谁惹谁了，怎么个个都拿毒药吓唬她？
皇帝示意李公公把白瓷瓶递到苏芷面前。
淑妃看了看皇帝的脸色，会意说道，“苏婉婉，你也知道太子身负重任，整个大夏的将来都指着他。他是决计不能因为女子而分心的。本宫知你对太子情深意重，但感情不能影响国家社稷。你明白吗？”
“奴婢明白。”苏芷是真明白了，他们是想让她死。
“你倒是懂得事理，本宫就长话短说。”淑妃点了点头，叹息道，“昨儿陛下已经决定，要么废了太子，要么将你赐死。废立之事牵涉众多，一不小心就会引起大乱，于朝纲不稳，于天下不定。陛下思来想去，只好出此下策。也请你体谅陛下的舐犊之情。”
说完，淑妃挪开眼睛，不再看苏芷。
苏芷这回算是领教了什么是厚颜无耻。要赐死她，还要让她体谅？
体谅你奶奶个腿儿啊！
她心里把赫连家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又想着如何脱身。
逃？看李公公带来那几个大内高手，个个身板跟铁山似的，估计很难。就算逃出了琼玉宫，皇城禁军成千上万，被抓住是早晚的事。昨天能从那群人手里逃走，也是仗着天黑，身穿夜行衣。
现在这大白天，还穿得拖泥带水，跑路肯定不如昨晚容易。
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
苏芷苦笑一声，“娘娘说得对。陛下的苦心奴婢也明白。但奴婢绝不是为了什么天下社稷才如此做。”
“你什么意思？”淑妃和皇帝对望一眼。她心中有些不信，这女人真的愿意为了太子去死？
“奴婢只是心疼太子殿下，不想再让他遭遇不测。”小女官沉默良久，神色凄然，“只愿奴婢一条命，能换殿下平安！陛下，你能保证吗？”
淑妃手一抖，杯子差点没掉下去。看来是她低估了这女人对太子的情义。要不是亲耳所闻，她绝对不会相信，皇宫之中还会有这样愚蠢而深情的女子。
她有些同情这小女官，但皇帝已经下定决心，她也不好阻拦……
她看向皇帝，期待从他冰冷的脸上看出一些动容。
可惜没有。
皇帝依然是一副阴冷无情的面孔，好像丝毫不为所动。过了很久，他不动感情地答，“朕保证。”
苏芷严肃重申，“奴婢要陛下立书为证，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废去太子。”
李公公喝道，“放肆！”哪有这样跟陛下讲条件的？她以为她是谁？
“朕说过的话，一言九鼎。”皇帝止住李公公，看向淑妃，“你为朕作证。”
淑妃也是为苏芷的口出狂言一怔。见皇帝并不怪罪，于是低头道，“臣妾记下了。”
她想不通，为何皇帝会轻易许下承诺。这小女官他想杀就杀，完全没必要和她讲条件呀？
不过看到苏婉婉这条命换来了太子的保命符，她心里的难过惋惜稍稍减了些。这痴心的小女子也算死得值了。
苏芷磕头叩谢，随后从李公公手里接过白瓷瓶。
一屋子人看着她，只见她扒开塞子，那双好看的眼睛慢慢湿润，眼角滑出泪来。
又见她犹豫了会儿，呜咽几声，声音颤抖令人辛酸，也不知是笑还是哭。
屋内的太监宫女，无不垂首叹息。
淑妃发现，皇帝冷冰冰的面孔，似乎松了松。
但现在已经晚了。
淑妃深深叹口气，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多么痴情的姑娘啊。怎么就卷到赫连家的争斗之中了？留给她做儿媳妇多好……
片刻之后，只听那女官说了句，“殿下，来生再见！”
众人就见她把瓶子凑到唇边，往嘴里倒进去。
几秒之后，她脸色一变，口吐白沫，倒在地上。白瓷瓶骨碌碌滚到墙角。她却再也不会动弹。
众人静默无语。
皇宫里像这样死去的人太多了。他们都已经麻木。
但对这个女人，却有些同情。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愿意为别人喝毒药的人。
李公公上前探了探苏芷的鼻息，禀道，“陛下，人恐怕是吓昏过去了，现在……？”
皇帝说，“把她弄醒。”
于是李公公用力掐了苏芷的人中，又令身后太监端来碗凉水，泼在她脸上。
淑妃看得一头雾水，也忘了擦泪。
都喝毒药死了，还要把人弄醒？这是什么操作？
“陛下，这……怎么回事？”
“那不是毒，是糖水。”皇帝叹了口气，脸色温和不少。
话音落，只见那女官飕地坐起身，茫然地眨着眼问，“我在哪里？”
众人讶然。淑妃愣了愣，也不明白皇帝是何意，见人没死，心中是一喜，忙招呼那几个宫女道，“快把苏司玺扶起来！”
苏芷由人搀着，晃晃悠悠坐到椅子上。
她装出一副神志恍惚的样子，脑子里飞速思考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她演了一出假喝药，把瓶里的东西倒在领子上，随后吐了一滩口水掩盖水迹。最后往地上一躺，屏气凝神，装作中毒，准备抬出去之后找机会偷偷溜走。
但皇帝竟然说那不是毒？
是她的戏被看穿了么？
她心脏狂跳，看向皇帝。见人神色比刚才柔和许多，她松了口气。
看来她没有露馅。那白瓷瓶里装的也确实是糖水。
赫连明睿三番五次吓唬她的路数，原来是遗传啊……
可皇帝这么吓唬她是为什么？
苏芷想不明白，茫然看着皇帝，“陛下，奴婢这是怎么了……”
“你没事。”皇帝说。
苏芷点点头，忽而想起重点，“那陛下刚才答应奴婢的事情，还算数吗？”
“朕说过的话，当然算数。”
“谢陛下！”听到回答，苏芷有点小激动，差点没笑出声。喝了个假药，帮赫连明睿换回一张免死金牌，简直赚翻了有没有！
皇帝看着她满脸开心，苦笑道，“你不关心你自己，倒是很关心太子的事情？那小子是有点本事，能把你哄得死心塌地。”
淑妃听见皇帝开玩笑，心情瞬间放松，附和道，“三哥儿的眼光自然是不错的。”
皇帝不置可否，轻轻咳了一声。
淑妃会意，和李公公一起招呼众人退下。随后她也退出侧殿。
人走了，屋里空了下来。苏芷单独面对皇帝，忽而有些不安。看来他是有重要的事情跟她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