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坐在那儿等待。
皇帝沉默了很久,时而眉头蹙起,时而像是自嘲般一笑,似是斟酌不定,平添了三分苍老。终于,他看向苏芷,沉声道,“太子与朕公开拧着来,还是第一次。”
苏芷眉心一跳。皇帝是要追究那天紫宸殿上的事情了。
公然让皇帝下不来台,想必是要受点惩罚的。
不过,皇帝既承诺了不废太子,又不打算杀她,惩罚应该不会太重。
苏芷便不作声,听皇帝继续说道,“你在他心中,应是有些分量。”
皇帝打量眼前安静乖巧的小女子,片刻后问道,“你说的话,他可会听?”
“奴婢人微言轻,岂敢在殿下耳边说三道四。”苏芷答。皇帝是在担心他儿子被她的意见左右?那真是想多了。
赫连明睿何曾听过她的意见?哪怕是她的事情,他也是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好像她是他的私人所有物一样。简直过分。
见皇帝一脸不信,苏芷赶紧坐直身子,昧着良心夸道,“太子殿下何等英明决断之人,决不会因为奴婢几句话就改变主意。请陛下放心。”
皇帝笑了笑,神色变得柔和了些,指着刚才淑妃坐过的位置。
“来,过来坐。”
苏芷愣了愣,也不敢耽搁,赶紧起身坐过去。
屁股刚沾到垫子,又见皇帝拿起盘中一块水晶凉糕,放她手边。
“吃东西。”
“谢陛下!”
苏芷双手接过。皇帝的语气尽量柔和过了,但听起来依然威严,让她感到强大的压力。
皇帝安静看着她,似是在等她吃。
她只得把凉糕放进嘴里。凉糕吃着一股大枣味,有点果冻的口感,水润润的。刚好她口渴了,吃下去倒也舒心。
吃完,她见皇帝笑眯眯地看着她,蓦地觉着不对。皇帝是九五至尊,而她只是个普通女官,他又请她坐又请她吃糕,这是唱得哪出?
果然,皇帝和颜悦色对她道,“朕想要你帮个忙。”
“陛下请讲,奴婢一定尽力而为。”
原来是要她帮忙。吃人的嘴短,何况对方是皇帝……苏芷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关于太子的事情。”皇帝注视着她,“太子与太后素来不和,你应该有所耳闻。”
“嗯,奴婢听说了。”苏芷点头,心里叫苦。刚从左相的旋涡中脱身,怎么又要把她扯进太后的事情里?她的八字一定是跟皇宫不合。
想必皇帝口中的“帮忙”,不是什么轻松差事。
皇帝见她心事重重却丝毫不慌,不由眯眼打量了她片刻。
这个女官着实特别。刚才他让她坐,又递给她凉糕,她都坦然接受。要是换做其他宫人,必是要跪在地上连连谢恩。
而说起太后与太子的关系,她也不是特别惊讶。群臣讳莫如深的事情,在她这里就是“听说了”那么淡定。在他想象中,她应该是立刻跪下连呼“奴婢僭越”,才符合她的身份与胆识。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看来是太子把她宠坏了。
带着一股兴趣,他问,“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苏芷的魔爪正伸向第二块凉糕,听到这问题,手停在半空。
他们的家事,问她有什么看法?
她一个吃瓜群众,敢有什么看法?而且赫连明睿和他亲奶奶有什么矛盾,她是压根不知道。这问题没法答。
她只能打哈哈道,“依奴婢拙见,祖母慈爱,孙子孝敬,这是最好的。”
“可惜事与愿违。”皇帝叹了口气,温和看着苏芷,“所以,朕要找你帮忙。你说的话,睿儿多少能听进去,你帮朕劝劝他。”
苏芷这回算是明白了。太子和太后关系不好,皇帝是想让她来劝架?
“这……怎么劝?”她非常为难。赫连明睿根本不会听她的。而太后……昨天在宁庆宫她亲眼所见,那个老女人的气场比皇帝还恐怖,连赫连辰苍都怕太后三分,她恐怕是劝不动的。
“劝他收手。”皇帝悠悠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樱花飘落,良久,他似是喃喃自语般说道,“他杀的人够多了。”
听到这句话,苏芷感到有些不对劲。沉思片刻,她终于觉出不对劲的地方:皇帝的意思,是让赫连明睿别对太后下杀手?
等等,那个家伙竟然想杀了太后吗?
她心中一凉,安乐侯那张失去脸皮的血脸,浮现在眼前。
连上左相这桩,她来到宫中区区一个月,赫连明睿就杀了两家子人。
听白翰的口吻,他之前一直在杀人。而皇帝话里的意思,他下一个要杀的对象,是太后……
苏芷脑内一团混乱,沉默不语。
皇帝回头看向她,“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启禀陛下,奴婢不明白。”苏芷不敢胡乱说出自己的猜想。还是等皇帝亲口告诉她。
“他没告诉你么?”
苏芷愣了愣,如实答道:“没有。殿下未对奴婢说过太后的事情。”
“昨夜你们在栖凤宫,他没对你说?”皇帝沉沉看着她的眼睛。
苏芷觉得皇帝这眼神像极了赫连明睿,甚至比赫连明睿更加锋利,精明,好似能看穿一切人心中隐藏的谎言。
但她确实没有说谎。她连某人为何出现在栖凤宫都不清楚。
栖凤宫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她蓦地想起他带她到明镜司那次,让她穿上的那身紫色裙子,裙角绣着丁香色的紫苑,素净高雅。
她仿佛看见某个女子穿着它,脸上挂着柔和的微笑……
她盯着皇帝的眼睛。
“敢问陛下,栖凤宫里发生过什么?”
皇帝合上双目,表情看不出悲喜。
“十六年前,他的母亲死在那里。”
……
赫连韦真和淑妃坐在亭子里,淑妃悠闲吃着糕点,看她儿子面色沉重,来回踱步。
她递给他一块甜米糕,劝道,“不必如此焦急。你父皇看上去并无杀她之意,况且还承诺不会废去太子。依我看,那日紫宸殿的事情,你父皇是不会追究了。晋王回朝的事情怕也不了了之。”
赫连韦真接过甜米糕,看了几眼,实在吃不下去,又放回盘子里。
“母妃,这个我倒是不急。我是怕三弟听了我传去的消息,到时候回来又闹出什么乱子。毕竟我刚才派人给他说,父皇想对苏婉婉……”
他抬手往脖子上划了一下,接着说:
“您不知道,他对他这个司玺,宝贝得不得了。”他想起紫宸殿上三弟屡屡走神的事情,苦笑道,“为了苏婉婉,我看他命都可以不要。”
“那苏婉婉为了太子,倒也是不要命的。这事儿真是新鲜。”淑妃回想刚才皇帝那出戏,跟着苦笑几声,压低声音道,“听娘一句劝,太子的事情你还是少管。”
“三弟好歹帮了我大忙。”赫连韦真坐下,“您也别多虑。儿子也是点到为止。您也知道,我这几兄弟里,也就三弟能处处了。”
淑妃点头,“太子脾性差些,倒是个表里如一的,娘不担心你被他算计。只是……”她略微思索,面露愁容,“听你父皇的意思,他要与太后不对付。这趟浑水你可千万别趟。千万别跟太后作对。想想当年李皇后,死得多惨……”
“我自有分寸,您放心。”赫连韦真挥手让周围婢子退下,亲手给两人斟了茶。
放下茶壶,他望着侧殿寻思片刻,道,“我觉着,父皇此番是想让苏婉婉劝说三弟收手。”
淑妃叹了口气。
“娘也这么以为。只是栖凤宫那件事情,太子怎会善罢甘休?”她接过儿子递来的茶,美眸中微微露出惧色,“当年娘亲眼所见,李皇后活生生被削去面皮,斩断手脚,扔在宫中自生自灭……”
“母妃,旧事莫提。你我能平安就好。”赫连韦真赶紧劝道。
淑妃摇摇头,抓起赫连韦真的手,放到掌心中。
“娘也是母亲,怎能不知道她心中的恨?那晚你三弟就在栖凤宫中,看着他母后活活疼死。那帮人也是忒心狠。那时他才七岁,整夜哭得嗓子都哑了,娘在外面听着也是难受,却是帮不了他。”
淑妃抬起手背擦了擦泪。赫连韦真赶紧递了手帕过去。
淑妃又叹道,“虽是如此,你也不可再去帮你三弟。娘是你父皇在潜邸就跟着的,他为人至孝,娘清楚得很。当年太后说一,他绝不会说二。现在他虽不会对太后言听计从,可比起太后的安危,你三弟算不了什么。”
“儿子明白。”赫连韦真点头,摸了摸茶壶中水已温凉,正欲换来宫人去加热水。
抬头却见门口有人跑进来。
那道清俊高大的身影,不是他三弟又是谁?
赫连韦真给淑妃使了个眼色,赶紧起身迎着人走过去,意图将人截住。
却不料他这三弟步履如飞,瞟了他一眼也不说话,见李公公在侧殿门口,便直接朝侧殿大步而去。
“等等!”赫连韦真赶紧扶住人肩膀,却拧不过,只跟在后面小跑。
赫连明睿没停下,冷冷回头看他,“何事?”
“她没事,你别那么急!”赫连韦真被人一把打掉手,只得提醒,“你可悠着点!别跟父皇过不去!”
赫连明睿没听见似的,直直闯入侧殿。
李公公伸手想拦,看了一眼太子的表情,手愣是没敢抬起来。
多年来,紫宸殿上,他亲眼目睹太子把数位重臣送下阎罗殿,对这杀人的眼神是再熟悉不过。
谁搀和谁倒霉。
得,这天家父子俩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李公公便只吆喝了一声,“太子殿下到!”不再多事。
赫连明睿大步向殿内走。
他巴不得飞进去。
刚才他在明镜司看左相受刑,心里就七上八下。听到赫连韦真传话,他复仇的快感突然消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死。
路上,可怕的焦虑几乎将他吞噬。
他不顾禁令,策马闯入皇城后宫,直到那马累的趴下,他几乎是一路疾跑,来到琼玉宫。
他不敢想,要是她死了,他会怎样……
绕过屏风,他看见皇帝站在窗前。他根本没想到行礼,目光四下搜寻那个娇小的身影。
却是不见。
他的心瞬间提起来,只感觉呼吸都困难了。
他正要开口质问窗前的人,只感到腰后面被人抱住。
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我一直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