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姬脸色刷白，头埋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从佛堂后门逃出去之后，她跑到宁庆宫的湖边，打算把衣服包上石头，沉进水里。
她去假山那边找石块，竟撞见了苏舞岚。三年前的中秋宴会上她和人聊天，嘲笑苏舞岚脸上的痘印，被苏舞岚知道后，结下了梁子。之前苏舞岚奈何她不得，而今天苏舞岚已是准太子妃，仗着太子的面子，将她留住训斥。
月姬点头应声，只想着快点送走这尊大佛，好处理那件烫手的衣服。没想一来二去，把长公主给等来了。长公主看见她手里攥着的衣服，脸色立刻一变，问她从何处所得。
月姬本来想含糊其辞，蒙混过关，但长公主不依不饶，百般追问，她只好推说是苏婉婉穿来的。
长公主便威胁她，让她来宴会上揭发苏婉婉。端的是苏婉婉不死，就是她月姬死。
事情到了这份上，月姬哪敢不从，心里把张嬷嬷骂了一万遍，硬着头皮答应了长公主。
她悄悄扫了一眼皇帝和太后，见这二位脸色都变了。
她不禁浑身哆嗦，后悔不迭。
要是之前忍得一时之气，不就啥事儿都没有了吗？
良久，皇帝把衣服一扔，面无表情说道，“将此人拖下去，送到慎刑司。”
众人不敢言语。李公公赶紧拾起衣服，招呼人就要把月姬拉走。
月姬大骇，一边喊着“冤枉”，一边哀怨地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坐在左侧第二排，女眷的首位。她丝毫不慌，放下茶盏，慢悠悠道，“陛下，臣妾以为此事蹊跷。一位侍妾怎会如此大胆，穿着孝懿皇后的衣服来此？臣妾觉得背后怕是另有隐情，不如让她把话说完。”
皇帝点头，看向月姬。
“你说。”
月姬惊魂甫定，喘了几口气，才道，“启禀陛下，这件衣服是苏婉婉穿来的。”
这句话一出，殿内众人纷纷看向苏芷。
苏芷总算明白这件衣服的玄机。
很久以前白翰和她讲过，太子面前不能提皇帝，而皇帝面前不能提元妃。现在她被指穿着元妃的衣服出席宴会，肯定会惹到皇帝。
她心一沉。看来是低估晋王府的女人了。
月姬话音落，皇帝向赫连明睿那边望去。
没看见苏婉婉。
他有些疑惑，扫视一圈，却见人站在晋王旁边。他脸上的疑惑更深，打量苏芷片刻，问月姬：
“她穿的衣服怎么会在你手上？”
月姬赶紧照苏舞岚教的说道，“奴婢见苏婉婉穿着这身衣服，觉着不妥，让她脱下。念在她年轻不懂规矩，奴婢就自作主张，想把衣服藏起来，大事化小。可没想到她竟然……竟然说她穿这身衣服更好看！奴婢忍无可忍，带这衣服来见陛下，望陛下做主！”
说完，月姬擦了把眼泪，样子十分可怜。
皇帝脸色越来越难看，把手中筷子往桌上一砸。
“啪”地一声响，殿内鸦雀无声。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心道太后寿诞上来这么一出晦气的，苏婉婉怕是死定了吧？
皇帝朝李公公不耐烦挥手。
“苏婉婉，你既然这么喜欢这身衣服，就穿着去慎刑司！”
李公公很少见皇上如此生气，他心中开始打鼓。
元妃在皇上心目中是颗不能碰的朱砂痣，苏婉婉倒好，不仅穿了人的衣服，还拐弯抹角骂人不如她好看，这次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只是……
他悄悄望了眼太子。
见人神色不同寻常，李公公便知道不能轻举妄动。他应着声，故意放慢脚步，想等太子先说话。
可太子无动于衷，只是沉默地看向晋王。眉宇间一片寒凉，看不出是生气还是冷漠。
苏芷急忙到殿中跪下，诚恳看向皇帝。
“陛下，此事系无中生有。”
“无中生有？”苏舞岚立刻冷笑出声，“陛下，臣妾刚才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她穿着月姬拿来的这身衣服。”
“想必众人都看到了。”长公主平淡地补充。
苏芷望了一眼这母女俩，心中有了数。
长公主和苏舞岚你一言我一语地配合，肯定与此事脱不了干系。说不定月姬就是在她们威逼利诱之下，才来殿中告发她。
就算她说这衣服是月姬给她的，也会被她们联手否认。
而且，若她扯上月姬，赫连永煦也会被拖下水。
不如让他干干净净待在岸上，到时候伸手捞她也方便得多。
苏芷悄悄看向赫连永煦。
赫连永煦朝她眨眼。
她放下心来，继续解释，“奴婢确实是穿着这件衣服，但奴婢并不知晓这身衣服与孝懿皇后有关。这都是误会。”
听苏芷否认，苏舞岚厉声道，“呵，你不知道？你自己说的，你穿上比孝懿皇后娘娘更美！还想狡辩吗？”
“奴婢并未如此说过，恐怕是你们误会了。”
月姬接过苏舞岚的眼神，低头懦懦道，“苏婉婉，你就是那么说的……”
苏芷无语。
原本她计划将此事解释为误会，到时候赫连永煦说情几句，此事说不定就能大事化小，她和月姬都不会有事。
月姬为了整她，就这么急着去送死？
“还愣着做什么？把她押下去。”皇帝听到苏舞岚那句话，脸色更加阴沉。
李公公不敢再犹豫，招呼几个太监上前，伸手抓人。
此时，赫连永煦起身说道，“且慢。”
众人疑惑，看向赫连永煦。李公公更是摸不着头脑：晋王怎么也来凑戏了？
这个苏婉婉，莫非跟晋王也有一腿？
他心道不可说，拦住那几个太监，随即躬身向皇帝，等待吩咐。
皇帝满脸狐疑，问道，“老四，你做什么？”
赫连永煦躬身道，“父皇，此事实在是儿臣的过失，与苏婉婉无关。”
此话一出，殿中诸君面面相觑。晋王为了替苏婉婉求情，竟不惜把锅往自己头上扣？
皇后脸色微变，诧异地看向赫连永煦。
赫连永煦继续道，“事情是这样的。前几日府中下人收拾旧物，找到先皇后的几件衣服。当年儿臣的母妃与先皇后是手帕交，互相赠过些衣物。下人告知儿臣，儿臣便准备择日将这些衣物带给父皇。殊不知这件衣服被混入新购衣物中，儿臣不知，觉着好看，便赠予苏婉婉。”
一番话说得有道理，众人将信将疑。
苏芷见皇帝脸色松动，急忙接道，“确如晋王殿下所言。”
赫连永煦为了救她，竟然把自己给搅进来了。
苏芷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却见他冲着皇后眨眼。
只见皇后眸光一转，对皇帝宛转道，“陛下，臣妾以为是四哥儿无心之举，也怪不得那奴婢。况今天是太后娘娘寿诞，见血光总是不吉利的，不如借太后娘娘薄面，饶苏婉婉一命，待臣妾将她带回宫好好调教。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听了这话，脸色稍微柔和了一些。他看向太后。太后面无表情，并不说话。
皇后见状皱了皱眉，声音更加柔软，却又不失高贵威严。
“陛下，臣妾掌管宫规，宫中奴婢触犯规矩，也有臣妾的过失。臣妾愿自罚奉三月，为众妃做个表率。”
言语之间，有几分委屈，叫人听了心疼。
皇帝看向皇后，板着的脸瞬间融化。他回头对苏芷道，“苏婉婉，连朕的皇后都为你求情，你的面子可真大。”
“谢陛下！谢皇后娘娘！”苏芷朝帝后磕头，一颗心刚要落下，却听太后道，“皇后，该罚的还是要罚，这样才能服众。此人直接送到慎刑司去罢，不必顾及哀家的面子。”
太后的声音虽轻，但中气沉稳，语调严肃，听着有种不容质疑的威严。
她想要苏婉婉死，那么就没人能救苏婉婉的小命。
众人面面相觑。本以为好戏要落幕，没想太后竟然当众驳了皇后的面子。
皇后与太后的关系，不能说好，但素来井水不犯河水。
苏婉婉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太后当众拆皇后的台？
皇后也没料到这出，脸色一变，垂首道，“母后教训的是。”
她看了眼赫连永煦，不再说话。
长公主看向苏舞岚，母女二人相视一笑。
苏舞岚道，“皇祖母说得对，臣妾也以为，后宫规矩不可因偏私一人而废。况且晋王殿下不知，不代表苏婉婉不知。依臣妾看，这衣服的来历她是清楚得很。臣妾是她姐姐，晓得她那些心思。她面上恭顺，可骨子里骄傲无比。她对孝懿皇后不敬，恐怕是确有其事。请陛下明断！”
说着，她望向月姬。
月姬早已趁刚才众人说话的当儿，悄悄站到赫连永煦身后。此刻低头不语。
皇帝脸上又起了阴云，游移不定。
苏芷没想到反转这么快，心脏像坐过山车一般上上下下。她看向赫连永煦，但他只是盯着皇后，并不说话。
她不懂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只得飞快转动脑子，思考脱身之法。
兴许赫连明睿会为她说话，但她不想再受他什么恩惠。
但凭她一己之力，驳倒那么多想要她死的人，是不可能的。
想来想去，办法只有一个：
去慎刑司的路上，逃跑。
说不过你们，还跑不过你们？
想到这儿，她稍稍安心，甚至有些想笑。
她倒想看看，还有哪些人想要她的命。
见皇帝犹豫，太后指了指苏芷，毫不留情道，“别碍了哀家的眼，将她带下去。”
李公公见皇帝没有阻拦的意思，太子也丝毫不动，稍微松了口气，挥手让太监上去拿住苏芷。
可没想到，一直沉默的楚王，突然踱步到殿中，平静开口，“皇祖母，孙子以为今天不宜用刑。当此良辰吉日，皇城之内见血光，恐怕冲撞了您。”
李公公愣住了。
楚王殿下又来插一脚作甚？
殿内沉默片刻，有人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长公主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看向赫连辰苍。
他是她最喜欢的女婿。
而这奴婢正是她想弄死的，他不可能看不出。
他竟然为了苏婉婉，挡她的道？
长公主顿时气冲上头。今天不弄死苏婉婉，她就不是赫连家的人。
她冷笑，“苏婉婉，你真是好本事，皇后娘娘为你求情也就算了，两位皇子也为你求情。你莫非给他们下了蛊不成？”
苏芷一个头变两个大。赫连辰苍为她求情？不不不，这位八成没安好心。
“长公主殿下误会了。奴婢并不会妖术。皇后娘娘和二位殿下为奴婢说情，是发乎怜悯之心。”
她赶紧撇清。
心道长公主当真狠辣，句句话直指要害。皇帝历来讨厌巫蛊，被认定使用巫蛊，那就直接死吧。
“姑母说笑。苏婉婉愚笨不堪，何来会妖术之说？”赫连辰苍望着苏芷，温温一笑。
见她惊讶的表情，他心中升起一阵胜利的愉悦感。
他就是要为她说话，让她心生依恋。
然后，心甘情愿投入他的怀抱。
他向皇帝拱手，继续道，“父皇，皇祖母，儿臣以为此事不如先放着，给皇祖母祝寿要紧。别让一个贱婢子搅了众人兴致。”
苏听雪跟着起身，盈盈行礼，“陛下，皇祖母，臣妾觉得王爷说得对。婉婉不懂事，咱事后狠狠教训她就是，可不能扰了皇祖母的寿辰。”
她听得出，赫连辰苍的言辞虽然充满不屑，但每一句都是为了保住苏婉婉小命。
这让她心如刀绞。
她的男人，竟然冒着被太后训责、被皇帝讨厌的风险，为苏婉婉这个贱人求情？
要是处在风口浪尖的是她苏听雪，他还会这么做吗？
像他这么理智的人，多半不会吧……
她看见苏婉婉向她递来讶异和感谢的目光。她却丝毫没有喜悦，只感觉心痛得要晕过去。
她恨苏婉婉，可为了讨赫连辰苍欢心，她不得不替这贱人求情。
她又看了眼苏舞岚。虽然她一向不喜欢这个三妹，但今天，她希望苏舞岚赢。
苏舞岚见二姐苏听雪求情，气不打一处来。
这人是嫉妒她成了太子妃，留着苏婉婉这狐媚子对付她么？想得美。
她就要苏婉婉今天死！
她站起身，没好气对苏听雪道，“姐姐这是什么话？皇祖母都说了要罚，你还要拧着不成？”
长公主也道，“听雪，别让陛下为难。”
这个女儿历来不听话，让她向东她偏向西，还丝毫没有继承到长公主的气质，长公主并不太喜欢她。听她为苏婉婉求情，又对她平添几分怨怒。
苏听雪垂首不语，默默站到赫连辰苍身旁，模样瘦弱娇柔，惹人怜惜。
太后眉头紧蹙。
她亲手带大的皇长孙，还是头一次公然违背她。
而且，竟然是为了一个多次与他们作对的贱婢。
见苏听雪也出来求情，太后只得叹气道，“瞧瞧我们家听雪，多善良懂事的孩子。”
她喜欢苏听雪，但苏听雪的求情并没有用。她认定的事情，从来没有更改一说。
目光离开苏听雪，太后神色变得严厉，对皇帝道，“不管这几个皇孙怎么说，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
话里的意思是非常明白了：苏婉婉必须得到严厉惩罚。
皇帝阴沉着脸，没回答。
他本来脸色就不好，见赫连辰苍也出来求情，更是脸色铁青。
这个苏婉婉，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他两个儿子都着了魔？
他扫视一圈众人，冷声问道，“你们还有谁要为她求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