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门窗紧闭，萦绕着浓烈的脂粉香。
烛火微明，挂满粉色和紫色的轻纱。案上放着一拨客人没喝完的茶，悠悠冒出热气。几只女子的罗袜躺在地上，看来是主人来不及穿，就出去看热闹了。
苏芷望着柳云笙一步步向自己靠近。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诡异的光。
她向后退了几步，屁股撞在桌上，疼得龇牙咧嘴，狠狠瞪了柳云笙一眼，厉声问道：
“你要做什么？”
柳云笙见她这样，忍不住笑了。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不安，还真是稀奇，有趣。之前一直都是他被她调戏的。没想反过来之后，竟然有点爽。
旋即他藏起得逞的笑容，不慌不忙靠近她，“你是红袖吧？”
“红袖？什么红袖？你认错了。”苏芷赶紧否认。要是被别人知道她是假冒的苏婉婉，还不得被赫连明睿扒了皮？
柳云笙沉默了会儿，慢慢逼近，盯着她的表情。那玩世不恭的俊脸上难得露出认真，像是想看出她有没有说谎。他的个头比苏芷大多了，往人面前一站，显得苏芷像只小猫似的。
苏芷被柳云笙这么一逼，也是有点懵。素来都是她调戏这家伙，怎么现在好像反过来了？
他越靠越近，她闻见他身上的味道，有从姑娘身上蹭来的胭脂味，还有刚才打架留下的汗味，无一不散发出危险的信号。
她赶紧往桌子侧面溜出几步。
“我把你当哥们，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
柳云笙不答，眯着眼端详了她片刻，突然抓起她左手，抬高，把袖子手臂上一褪。
半截雪白的上臂露出来。柳云笙高高拉开，向手臂内侧看去，眼睛忽然亮了。
没等他说话，只听“啪”地一声——
苏芷借势往前一掴，扇在他脸上。
这一巴掌力道极大，柳云笙往后退了几步，捂着脸嗷嗷叫，“哇，你一个小娇娘，下手这么重的吗！”
“公子还想要奴家再摸一下吗？”苏芷满脸坏笑，走到人面前，抬手又是一下。
我把你当哥们，你竟然想上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柳云笙闪身躲开，慌忙解释，“我就想看看胎记。”
“胎记？”苏芷心中一凉，下意识夹紧手臂。
她手臂内侧，倒是真有个指甲盖大小的粉色胎记。
柳云笙揉了揉脸，认真道，“你有胎记。你是红袖。”
“这胎记我从小就有，跟你说的红袖有什么关系吗？”苏芷装出副无辜的样子，心却是一沉。
之前为了扒他衣服看刀疤，她假意接近柳云笙，为此出卖色相，脱了半件上衣。
没想那胎记竟然被他看去了。
柳云笙没接她的话。他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目光忽而锋利，“你假扮苏婉婉接近太子，有何图谋？”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感觉到他的敌意，她露出更无辜的表情。乌黑的眼珠冲他眨了眨，里面诚意满满。
“别装了。说出你的目的。”柳云笙沉沉看她片刻，像是个经验老到的审讯官，纨绔公子哥的形象全然不见。
“我听不懂你说的。”苏芷坚决不认。
柳云笙微笑，“你不说也无妨，我直接告诉太子，他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说完，他转身去开门。苏芷脸色一变，急忙拉住他。
“别，你别告诉他。”
要是赫连明睿知道她露陷，她就死定了。看来只能说个谎，堵住柳云笙的嘴。
于是她叹气道，“我确实不是苏婉婉，但你也别慌，我对他没有恶意。”
柳云笙点头。
“我知道。说点我不知道的。”他倒了杯茶，递给苏芷。
苏芷接过茶碗，定定看着他：“我说的这些，你千万别告诉太子。”
“我不能保证。要看你对他的威胁程度，我酌情——”
苏芷打断他，指指自己鼻尖：“你看我像是能威胁他的人吗？”
柳云笙忍不住笑出声，“像。他为你能不顾前途，肯定会有人用你来威胁他。”
紫宸殿上后来发生的事，有同僚跟他说了。那天赫连明睿不顾皇帝发怒，把这女人抱出紫宸殿。他听到这段，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能让太子到这种地步的人，前所未有。这女人恐怕已经成了太子的软肋。
听到这话，苏芷心口一紧。他为她不顾前途？
想多了。她不过是个玩具。他那些看上去疯狂的举动，都是演戏。
演得太真，连她都被骗过……
柳云笙见苏芷神色黯然，觉出她不高兴，兴许是想到了太子大婚的事情……看到她难过，他竟然也有些不快，于是拉回话题，“我发誓不告诉他，你说。”
苏芷喝了口茶，用力把赫连明睿甩出脑海。
她压低声音道，“事情是这样的。去年上元灯节，我和苏婉婉偶然遇到，因为长得很像，感到有缘分，就结为姐妹。有天她告诉我太子喜欢她，我当时就懵了，太子？这不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吗？我连连恭喜她，她却面露愁容，说她已经有心上人了。”
柳云笙不置可否。苏芷神秘兮兮凑近他耳朵，声音压得更低：
“为了逃避太子的死缠烂打，她决定跟她那相好的私奔。但太子生性恶毒，她怕追究下来他们俩小命不保……”
说到这儿，苏芷停下来看了眼柳云笙。
没想柳云笙真的点头应道，“确实，他就是那种睚眦必报的臭脾气。”
苏芷心中暗喜，继续瞎编，“我很同情苏婉婉，于是和她约好，她跟她小情人远走高飞，我冒名顶替她的位置。”
“等一下。冒充太子司玺，这是杀头的罪过。你和苏婉婉关系好到两肋插刀的程度了？”柳云笙脸上闪过狐疑神色。
“这你就不懂了吧？”苏芷拍拍他肩，“富贵险中求，明白吗年轻人？我成全她，也是成全我自己。我在这儿当舞娘不就是为了攀高枝吗？”
听到这儿，柳云笙恍然大悟。他“哦”了一声，又委屈道：
“红袖姐姐，你怎么不攀我的高枝？我点你好几次，你都不见我。唯一见我那次，还把我迷晕了……”
苏芷讥诮一笑，“你当我傻吗？放着当朝太子爷不攀，攀你一个爵爷？”
柳云笙听了这话很不愉快，想反驳又反驳不了，闷闷道，“这倒是。”
心道，果然当太子就是好啊……
他羡慕片刻，又觉着奇怪，“他没看出你不是苏婉婉？”
苏芷愣了愣。确实，赫连明睿如此精明，不可能看不出她是假冒的。她背上爬起一阵冷汗，正寻思如何圆谎，只听柳云笙叹道：
“估计真看不出来。瞧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你冲他笑笑，他就跟傻了一样。怕是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是啊。”苏芷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柳云笙这个自问自答的家伙，连理由都帮她想好，简直是贴心小棉袄。眼看演技过关，她叮嘱道，“我和苏婉婉互换的事情，你千万千万别告诉他。”
“不会不会。”柳云笙赶紧摆手，摸了摸下巴，“要是他知道你不是苏婉婉，恐怕会对你另眼相待。既然你喜欢他，对他也没有恶意，我当然不会为难你。”
苏芷满意一笑。听到“喜欢”二字，心中又有些苦涩。
她赶紧捻块麻糖放嘴里，甜味弥漫的一瞬，好像不那么难受了。
二人静默片刻，苏芷突然想起正事。
“对了，还有件事情，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我要回苏家拿点东西。但苏婉婉那些亲戚，我不是太熟，怕叫错人。”苏芷殷殷看着柳云笙，“你能陪我去吗？”
“我当什么事呢！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柳云笙拍拍胸脯，笑眯眯往苏芷身上贴，“红袖姐姐的事，就是我柳云笙的事。”
苏芷把他脑壳往外推，板起脸道：
“第一，别叫我红袖。”
“好的，婉婉妹妹。”柳云笙笑得更甜。
“第二，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
“你今天最好别去。”柳云笙收起笑容，摇头，“我家在苏家斜对面，每个月的这天，小厮都看见楚王带着苏听雪回娘家，风雨无阻。听说那天紫宸殿你摆了楚王一道，估计他恨你恨得牙痒痒，你还是别在他跟前晃悠。”
说着柳云笙想起柳非烟的事情，叹气道，“而且现在，我得赶回家去给我姐守灵，要是被我爹知道我在外面快活，估计明天你就见不到完整的我了。”
苏芷想想也有道理，有赫连辰苍在，准得坏事。她问，“那就明天。我们约个碰头的时间地点？”
柳云笙打开窗户，一脚踏上窗台，回头笑眯眯道，“明天午时，我们在这个窗户下面，不见不散。”
说完他一跃而出，很快消失在窗外小巷中。
苏芷跟在后头翻出窗户，看着空荡荡的巷子，竟不知去何处。
回宫？
不，她才不要回去。想到某人对她做的事，她只感到难受和恶心。
比起重华宫，红春楼更能给她安全的感觉。
于是她又翻窗回去，打算在这间散发着脂粉味的屋里睡一晚。
……
次日清晨，御书房。
礼部九位大臣全数到齐，商讨太子大婚的事宜。
前些日子皇上把扶风郡主指给柳云笙，没想郡主强闯紫宸殿，当场明言要嫁给太子，皇上又改了主意。
这桩婚事，皇上同意，郡主乐意，皇后力促，太后也不反对，看来是板上钉钉了。
但是，太子本人，似乎并不乐意。
众人对婚礼时间等事宜，讨论得热火朝天，太子却安安静静坐着，不发表任何意见，好像这桩婚事与他无关。
众臣非常不解。太子应该非常热衷此事才对啊？
娶了云出月，云家的势力，皇后的势力，不就都是他的了？到时候皇上想更换储君，也得三思而后行。
可整个早上，太子一语不发，望着窗外不知名的花草发呆。皇上问他意见，叫了他三声，他才回过神。
用这种态度对待婚姻大事，也是很令人费解了。
皇帝见赫连明睿一语不发，索性抛开他，和几个大臣商定。接近正午，众臣总算把大婚日程排好，呈给皇帝过目。
日子初定在太后寿辰之后半个月。皇帝点头，让李公公将绢帛递给太子。
赫连明睿接过，粗粗看了几眼，还给李公公，起身行礼。
“除了一处要改，其他听陛下安排。”他神色恭敬，语气却强硬冰冷。
“你倒是听话得很，让朕惊讶。”皇帝笑了笑，以为此事已妥，漫不经心地问，“何处要改？”
“太子妃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