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柳云笙如约而至。
苏芷睡了个懒觉,刚刚起床洗脸。柳云笙跃进窗户,自来熟地坐在案边,拄着腮帮子,目不转睛看她梳洗。
他边看嘴里边念着诗,什么“红妆照蜡梳洗迟”,“素手挽云鬓”,抑扬顿挫,音色优美。苏芷三下五除二穿戴完毕,拍了拍这一脸陶醉的人的肩,“走了,大诗人。”说完从窗户中一跃而出。
“啧,太子身边的人,一个二个都没情趣。”柳云笙耸耸肩,跟着翻出窗户。
二人在街边一个凉粉摊子坐下,点了两份凉粉,两份酸梅汤,又向对门卤品店切来一斤牛肉。吃喝之际,柳云笙给苏芷略微讲了苏家的人事。
苏芷的这个便宜爹,世袭苏侯,还是个驸马爷。
这爹有十二个女儿,其中七个嫁给王侯和朝中重臣,另外五个,包括苏婉婉在内,依旧待字闺中。
那五个没嫁出去的,三个是因为年纪小,一个是一门心思要当太子妃,别的人都入不了她的眼。柳侯曾带着柳云笙去提过亲,碰了一鼻子灰。
说到这儿,柳云笙摇头叹道,“你那个三姐苏舞岚,全程用后脑勺对着我,唯一看我的时候,是我爹说我跟太子关系好的时候。”
苏芷嘴里酸梅汤差点喷出去,万分同情,拍拍他肩膀。
“多亏了他,我到现在都没结婚。”柳云笙无奈笑了笑,“不过,说起谈婚论嫁,苏婉婉可比我惨多了。”
原来,苏婉婉的生母是西域送来的战俘,在苏家当女奴。苏婉婉身份卑贱,在苏府里头,地位不比丫鬟高多少。上京的勋贵圈子里,没人看得上她。
提亲的倒是有,不过都是些屠户、游商、穷酸秀才,端的是攀附老岳丈的心思,地位比苏府的下人还不如。
苏老爷觉着丢面子,索性把这七女儿送进宫里,不闻不问,就当没生过。
苏芷暗暗唏嘘。苏婉婉可谓命运坎坷,出生就被嫌弃,好容易进了宫,当上女官,有机会出人头地,最后竟一着不慎,惨死在重华宫……
一顿饭吃完,柳云笙仍了锭银子给老板,二人便向北面走去。凉粉摊老板抱着银锭发了会儿呆,急忙翻钱包找零,可这么大的钱,他把家当翻空了也不够找的。
正不知所措,老板听到有人跟他说话。
“他们何时来的?”
老板茫然抬头,只见一个穿黑斗篷的女子,目光阴鸷,站在他面前。
……
苏府门外,车水马龙。
时不时就有一辆豪华马车停下,下来几个衣着光鲜的达官贵人,男男女女,还有几个小孩儿,好不热闹。
苏芷和柳云笙靠在一棵梧桐树背后。苏芷问,“怎么今天人这么多?”
柳云笙看了看下来的人,答道,“是你几个姐妹回娘家串门。”
“怎么都赶一起了?”苏芷皱眉。她只想找几个下人和苏婉婉的娘,打听跟苏婉婉熟识的男人都是谁。她可不想跟这些姐妹姑爷撞见,撞见了还得一个一个认,多麻烦。
柳云笙笑道,“当然得赶一起了。你们女人不就喜欢扎堆凑热闹,比比哪个的夫君好,哪个的孩子聪明。”
“那怎么不扎堆在昨天?跟苏听雪他们凑一块儿,省了我好多麻烦。”
柳云笙摇头,“谁敢和苏听雪比夫君?他们要是昨天来,还得给楚王磕头行礼,不是自己找罪受么。”
“这倒是。”苏芷叹气,看来择日不如撞日。她敲敲柳云笙胳膊。“我时间紧,你想个办法,我们直接去找苏婉婉的娘亲。”
“没问题。”柳云笙探出半个头,眼见那拨人进去了,对苏芷道,“走。”
二人来到苏府的朱漆大门口,小厮正要关门,看见来人是柳云笙,愣了愣。
“柳小爵爷,您来有何贵干?”
不等柳云笙开口,小厮目光一转,看见苏芷,顿时张大嘴巴。
“婉……咳,七小姐?”
说完,小厮也不顾柳云笙了,转身飞奔进苏府,边跑边大喊,“七小姐来啦!”
苏芷一头雾水,看向柳云笙。没想柳云笙也是满脸莫名其妙。
“我跟几个妹妹时常来串门,从未听过苏府有七小姐。只听得他们叫婉婉,跟吆喝丫鬟一般。”柳云笙合起折扇垫在下巴上,若有所思,“怎么今天你就荣升七小姐了?”
不一会儿,小厮又飞奔出来,冲二人鞠躬道,“老爷请柳小爵爷和七小姐去里面坐!”
苏府很大。二人跟着小厮,七拐八弯,绕过一座大花园,到了正厅门口。
厅内灯火通明,正在举办家宴。五张圆桌旁坐满了人,几个小孩儿绕着桌子跑,十余丫鬟正在上菜。
苏芷余光一扫,桌旁坐着的人,有刚才门口那些姐妹和姑爷,还有几个衣着光鲜的女人,看样子是她便宜老爹的妻妾。
正中间那张圆桌,主座上是个五十出头的男人,轮廓清瘦,双目忧郁,整个人无精打采,病怏怏的。
他身旁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丰满女子,双目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傲气。
这女子容貌绝艳,一双凤眸与皇帝有几分相似,苏芷一眼就能认出她是赫连家的人。
柳云笙顺她目光看去,拍拍她手背,小声道,“你爹,还有你大娘。”
苏芷心道倒霉。刚才柳云笙八卦过,这位大娘是当朝皇帝的异母姐姐,宁襄长公主。长公主虽不是太后亲生,但由太后亲手带大,情分如同亲母女。
当年,长公主看上了风华正茂的苏侯,与太后合谋,以大不敬为由,一杯鸩酒赐死苏侯的元配夫人。
苏侯为保住家业,忍气吞声,续娶了长公主。后来,长公主给苏家带来种种好处,苏侯食髓知味,也就淡忘了杀妻之恨,和长公主出双入对,恩爱有加。
这个便宜爹,踩着元配的尸体走上人生巅峰,也太不要脸了些。
苏芷叹口气,正要上前问候这一大家子亲戚,只听小厮道,“老爷,夫人,柳小爵爷和七小姐到了。”
厅内众人的目光,刷地一下集中在苏芷身上。
不等苏芷开口,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跑到她跟前,狠狠拍打她的肚子,不耐烦叫道,“婉奴,你来扮马!我要骑马打仗!”
苏芷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见一个身着蓝绸缎的年轻女子从桌旁起身,慌张跑过来,嘴里喊着“不得无礼”,抱走那小男孩。
“娘,我要骑马!”小男孩不依,在女子怀中踢打尖叫。众人窃笑。女子脸色变黑,打孩子一巴掌,“那是你七姨,不是马。”
“不嘛!她就是马!我骑过好几回的!”
“你放肆!”女子打得更狠。
小男孩大哭起来,女子窘迫不已,把孩子递给一旁的老妈子,老妈子赶紧抱下去哄。
小孩儿哭声渐远,一个豆绿长裙的少女嬉笑道,“五姐姐可真会教孩子。连太子殿下的女官都敢当马骑,长大了还不得上天呀。”
众人尴尬笑了笑。有人打哈哈道,“孩子还小,别跟孩子计较。”
蓝衣女子和绿衣少女对视片刻,空气中充满火药味。
柳云笙附在苏芷耳边小声说,“你五姐和八妹。”
苏芷微微点头,心中感慨。小孩子童言无忌,一开口就叫她“奴”,还要把她当马骑,可想而知,苏婉婉从前过得是什么日子……
苏老爷看向长公主,见人挑了挑眉,他像是得到命令一般,清清嗓子道,“婉婉,你过来。”
厅内安静下来,众人望着苏芷走上前,屈膝行礼。
“婉婉见过父亲,大娘。”
苏芷说完起身,只见苏侯眼中漫过一缕疑色。长公主倒是神色如常,剥开虾仁,放到苏侯碗中。
苏侯看着那虾仁,简直受宠若惊,张大嘴巴,连连说,“谢夫人。”说着瞪了眼身后的丫鬟,“愣着作甚?给夫人擦手!”
丫鬟恭敬抬着帕子上前。
长公主拿过帕子,慢悠悠擦干净手指,方才抬起头看苏芷。
端详了片刻,长公主慢斯条理道,“进宫半年,气质是变了许多,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尤其身上这股傲气,跟明睿倒是有几分相似。”
“咳,重华宫的人,多多少少沾染了太子殿下的脾气。”柳云笙害怕苏芷露馅,急忙上前解释。
苏婉婉那几个姐妹,神色一变。
长公主瞟了眼柳云笙,指指旁边的凳子,“柳小爵爷,请坐。”
“谢苏夫人。”柳云笙拱了拱手,坐下。
“婉婉,你也坐。”长公主示意苏芷坐到她身旁。苏芷依言在柳云笙左手边坐下。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
从前,苏婉婉是没资格上桌的,更别说坐上主桌,还坐在长公主和苏老爷旁边。
就算宫中疯传苏婉婉被太子宠幸,可她不过是个血统卑贱的奴婢,估计太子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迄今没有给她任何名分。
今天长公主如此抬举苏婉婉,是为哪般?众人都糊涂了。
尤其是几个苏家女儿。她们之中有几位的丈夫在朝廷任职,亲眼目睹紫宸殿上,太子为了苏婉婉跟皇帝对着干。
还有传闻,太子为她休了柳非烟,冷落朱落霞,重华宫的女眷足足一个多月没被太子招幸。
更过分的,前日太子不顾皇帝传召,下朝后直接策马出宫,只为给苏婉婉买一把梳子。皇帝和礼部大臣在御书房等了他半日,却不见人影。当然也有人说,太子是带扶风郡主出去骑马游玩。
总之,饭前一番闲谈,她们晓得这位姐妹是欺负不得了。
可苏老爷让下人们称她一声“七小姐”,已算是给足面子。和她们同桌吃个饭,她们也认了。
如今连一向倨傲的长公主,都如此给她面子,她们着实想不通。
“吃饭。”长公主吩咐道。
“吃饭,吃饭。都别愣着。”苏侯赶紧接腔。
众人见长公主和苏老爷依次动筷,就都闷声吃饭。
苏芷刚吃了东西,肚子不饿。她拿起碗,随便扒了两口白饭。刚才这出她算是看明白了,苏府真正的主人是长公主。这个便宜爹,只是个应声虫。
柳云笙非常自来熟,跟下人要了杯小酒,下着花生吃起来,不时与长公主聊几句。长公主见他喝酒,只是笑了笑,也不说他。
长公主不吭气,苏侯便不敢吭气。
屋里气氛更加诡异,女眷们个个面色阴沉。
原本家宴是不许喝酒的。自己家姑爷都循规蹈矩,惟独柳云笙一个外人喝得欢,她们都有些不爽。可谁让柳云笙长得俊,为人殷勤,嘴又甜呢?长公主可喜欢他了。
除了楚王,还没有哪个姑爷能像柳云笙这般,让长公主看上眼的。
她们气也没用,只得闷头吃饭。
柳云笙喝了几口,见苏芷不吃菜,以为她紧张害怕,便给她夹菜。
苏芷一点不饿,把菜又夹回柳云笙碗里。
众人见这幕更是目瞪口呆。柳云笙就算了,他是特殊人。可苏婉婉哪敢这么没规矩?
长公主的家法向来严厉,谁给谁夹菜,能夹些什么菜,都按照宫中的规矩来。苏婉婉这般没大没小乱夹菜,怕是手心都要被打烂。
柳云笙知道苏府规矩严厉,干笑几声,指着苏芷对长公主道,“您别介意,她被太子殿下惯坏了,做什么都没规矩。”
众人脸色又是一沉。
长公主皮笑肉不笑看向苏芷,良久淡淡一笑,“东宫都不计较,我们苏府也不好计较。”
苏芷接过柳云笙的眼色,赶紧起身鞠了个躬,“谢谢大娘宽宥。”
众人闷头吃饭,家宴在尴尬紧张的气氛中结束。
长公主第一个起身离开,临走对苏芷道,“你许久没回家看看,便多跟姐妹们说说话,谈谈宫中事情,让她们学着点。晚饭前来我房里,我有话跟你讲。”
苏芷应下,目送长公主和苏老爷依次出去。
见长公主离开,众人松了口气,屋内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
苏芷要拉柳云笙去找她那便宜亲娘,可柳云笙酒劲上头,忙着和几个丫鬟逗乐子,把人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说得脸红,直骂他“登徒子”。
她叹了口气,打算自己去。正想找人问问那亲娘住在何处,只见三个姐妹款款走来,笑吟吟道,“婉婉,我们姐妹几个谈谈心。”
苏芷赶紧寒暄几句,试图脱身。那豆绿裙裳的少女拉住她,“听说太子殿下为了给姐姐买梳子,让皇上在御书房等了一下午。那把梳子到底有什么稀奇的,给我们瞧瞧呗?”
“就是,让姐妹们看看宫里的梳子,长长见识。”其他几人捂嘴笑道。
苏芷一阵头大。那把该死的梳子?没有!
她急着去找人呢!
“你们别听人乱讲,没这回事。”她板起脸道。
“姐姐真小气。我们可是好姐妹呢!”绿衣少女嘟起嘴。
苏芷不知如何答话。好姐妹什么的她真不信。
凉粉摊上,柳云笙绘声绘色告诉她,苏婉婉在苏府就是个受气包,他们家小厮经常见苏婉婉蹲在苏府小门那里哭。
这倒霉姑娘不是被打,就是被罚不许吃饭,要么是姐妹几个把她养的小猫儿扔水里淹死,把她新衣服剪几个洞,又或是诬赖她把苏老爷的宝贝花瓶打烂……
总之,一个大写的“惨”字。
苏芷懒得陪这些“好”姐妹玩儿,寻思着脱身之法,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大笑。
“哟,好姐妹?你可真说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