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出来时已是深夜。她牵着六皇子,眼中蓄泪,母子俩跪在殿外一侧。
其他妃嫔和皇子见状,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跪地。
长公主本来打算走,看见这情景,赶紧凑上前问李公公,“陛下龙体还好吗?”
李公公没理她,喊道,“陛下宣太子觐见!”
长公主心中大喜。皇帝此刻应已是弥留之际,他最后见的人,必是储君无疑。
她兴奋地看向赫连明睿。后者面无表情,起身步入大殿。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晓得已是尘埃落定。
唯有赫连辰苍,嘴角挂起一丝平静的笑意。
大殿内昏暗漆黑,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宫漏里清澈的水一滴一滴落下。皇帝躺在床上听着。每一下都像是在宣告他生命的结束。
离最后时刻越近,他心情反而越平静。
他本打算把这平静的心情延续下去,直到他不能再呼吸的时刻。但他看太子走进来,心却提紧了。
赫连明睿例行公事跪在床边,表情冷淡,看不出悲喜。
“陛下。”
他没有磕头,坐直身体注视皇帝。
“诏书在柱子里面。”皇帝微微仰头,用下巴指向殿中某处,“去取来。”
李公公立刻过去打开柱子下方的暗格,取回一卷金色绢书。顺着皇帝的目光,他把绢书双手奉给太子,随后退出大殿。
大殿中再无别人。
赫连明睿打开绢书看了一眼,表情有些诧异。
绢书盖了天子玺印,却一字未写。
这意味着,他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他狐疑地看向床上躺着的人。他的父亲衰老,疲惫,但绝非软弱之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目的。
他眸光忽而低沉,“陛下想与臣做什么交易?”
皇帝沉默看了他一会儿,轻声说,“不是交易。是请求。你帮朕完成心愿,这遗诏就随你处置。”
“这不就是交易么?”
“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皇帝说,“朕求你。”
他的目光变得柔软,语气里惯有的居高临下,也消失了。
赫连明睿表情松动了一瞬,旋即恢复淡漠。
只有他能做到事情?难不成还想让他帮赫连永煦坐稳天下?
真是笑话。
他面无波澜地问,“陛下想让臣办什么事?”
皇帝停顿片刻,忐忑地打量儿子的表情。良久,他说,“叫朕一声父皇吧。”
原来是这种事情。赫连明睿冰冷地笑了。
“你配吗?”
“父皇欠你许多……”皇帝深深叹气,伸出手想抚摸他的孩子,又在半空中停住。
“这辈子都还不完。”他放下手,望向房梁,自嘲地笑了笑。
眼前的年轻男子,冰冷,残忍,不再是当年柔软可爱的小东西。
他亲手,将这孩子变成了怪物。
赫连明睿看着他的父亲逐渐混浊的眼球,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确实,这行将就木之人,现在像极了一位父亲,一位普通人,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向孩子提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请求。
但他无法原谅……
“请陛下颁布诏书。”赫连明睿面无表情,取来笔墨,在案上摊开绢帛。
皇帝静静看了他片刻,说,“你想些什么,就写什么。”
“陛下不再挣扎了?”赫连明睿提起狼毫,蘸饱了墨。他感到自己现在就像是冥府判官。他在记录他父亲的意志,但写完之后,他就能告诉父亲,他将如何一一毁掉他遗诏中的布局。
皇帝虚弱地笑了笑。他知道他的太子有什么意图。他太了解他了。说起残忍,他这儿子丝毫不逊色于他。每一刀,都砍在他心上。
“你想让朕难过。朕不会让你得逞。”皇帝说。
他脸上一直带着笑容,仿佛在与家人聊轻松愉快的话题,而不是一场生死博弈。
这笑容让赫连明睿非常难受。他想看到的是皇帝痛苦绝望,而非现在这般云淡风轻。
他想起小时候,他将这位冷血无情的帝王当作父亲,当作最可信赖的依靠。那时他天真的以为,不论发生什么事,父亲总会无条件地帮助他,保护他。
但这一切都是假象。
他的父皇,眼中只有一样东西。
他冰冷地勾唇,“臣将毁掉陛下最宝贵的东西。陛下以为臣做不到?”
“对,你做不到。”皇帝说,“朕最宝贵的东西,早已被朕亲手毁掉。”
赫连明睿蓦地怔住。
皇帝继续说道,“朕不怕你毁掉这天下。朕已经想开了。”
想开了?不……赫连明睿扔掉纸笔,上前抓住那垂死之人的手。
这只手轻飘飘的,干枯,瘦弱,已经没有丝毫生气,微弱的脉搏随时可能停止。
这让赫连明睿十分恐慌。他绝不能让这人安静地离开。他要让他在绝望中挣扎,让他明白,十六年前他跪在他脚下的祈求是什么感受!
若非如此,复仇还有什么意义?
赫连明睿双眼通红,几乎咆哮起来,“别说这种话!天下对你难道不重要吗?!”
皇帝注视着他的太子。
他发现,太子有一双和他同样美丽的眼睛,脾气却和她一样任性,口是心非。
这孩子若是笑起来,一定如三月春风那般温柔。
可惜他见不到了。
“人只有死到临头,才知道什么对他是重要的。”他说。
“去做你最想做的事,我的孩子。”
……
上京的消息传到苏芷耳朵里时,她和另外三人已经到了边境一座小镇,白薇山就近在眼前。
陈皓在密信中,让他们在此等待。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
时已六月,暑热难耐。傍晚的时候稍微凉快些,小镇居民三三俩俩聚集在井边,交头接耳。
“大夏变天啦!”他们纷纷感叹。
苏芷抱着一罐酸梅汤,和赫连韦真坐在树荫里,听行脚商讲事情原委。
半个月前,皇帝驾崩。
据说,他最后见的人是太子。遗诏也在太子手中。
出乎意料地,遗诏里将六皇子立为储君,而太子改封秦王,出镇南疆。
听到这儿,苏芷和赫连韦真对望一眼,双双懵了。
二人慢慢散步到河边,站在绿茵茵的柳树下。蝉鸣声盖过了远处喧闹的人群,正是密谈的好地方。
“他就那么不想当皇帝吗?”苏芷嘴上感慨,脑子里却想着出镇南疆,兴奋不已。
赫连明睿会到南方边境,离她很近了。她一定能见到他。
赫连韦真摇了摇头,“我看他是想坐山观虎斗,然后浑水摸鱼。”
“此话怎讲?”
“六弟年纪尚小,登基之后必有人辅政。我猜这首辅人选,不是楚王就是晋王。”
赫连韦真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面停住,靠到树干上,盯着河面沉思。
苏芷安静地看着他。
片刻后,他说,“楚王在上京经营多年,朝内势力深厚。若晋王摄政,楚王就会失去大片势力。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容忍别人染指他的东西。他会对晋王发难。而晋王手中有兵,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苏芷点头。
赫连韦真又说,“三弟将他们俩安排到一块儿,让他们不得不争,而他自己出镇边疆,天高皇帝远,人生地不熟,那两人肯定认为他翻不起什么浪,反倒不会先搞他。”
“那两人都是人精,不至于进他这个套吧?”苏芷思索一阵,颇为疑惑。
“你要是和三弟下过棋,就明白了。”赫连韦真笑着叹气,“他历来只搞阳谋,不搞阴谋。可你明知道他要这么搞你,却别无选择,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这就是他厉害的地方。”
说完,赫连韦真看着苏芷,“另外,可能他还有别的考虑。”
“什么考虑?”苏芷好奇。
“他知道你来这里的事儿吗?”
“呃,知道。怎么了?”
“那就没错了。”赫连韦真神秘地一笑,“他把自个儿打发到这里,估计是想来找你。”
苏芷嘴里的酸梅汤差点没喷出来。
“别逗了。”
他那种人,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大费周章?
就算有来找她的心思,多半也是顺路。
赫连韦真却很认真地回答,“你别不信。他这个人看上去很理智,可疯起来的时候比谁都厉害。”
“这倒也是。”苏芷突然感到开心。
她若有所思地说,“心理学上有个说法,压得越狠,反弹越强。越是理智的人,他积累的情绪就越强烈,等到某天压不住了,就会像火山一样爆发。”
“心……什么学?”赫连韦真疑惑地看着她。
苏芷回过神来。
“呃,没什么。这几天看了一些杂家的书,上面有讲这个。”
二人又沿河走了一阵。
赫连韦真牵挂淑妃,却又没有消息渠道。为了不被打搅,他这次是悄悄出来的,连王府里的下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没法给他通风报信。
他只好问了几个路人。
“不晓得。”路人纷纷摇头。
“不会有事的。”苏芷安慰他,“淑妃娘娘行事低调,不搅浑水,那些人没有整她的必要。”
“但愿如此。”
赫连韦真叹气,接过苏芷递给他的凉糕。
南方的凉糕非常甜,甜的有些齁。
“听说七月份会有桂花凉糕,那种更好吃。”苏芷说。
“还是枣泥和槐花的好吃。”赫连韦真说,“反正琼玉宫的最好吃。”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只见白昭满头大汗跑过来,平日里面无表情的脸,好像突然放晴似的,写满兴奋。
“你们听说没有?殿下出镇南疆,说不定再过几天就能见着他了!”
“听说了。”苏芷笑起来。
白昭热得冒烟,弯腰抄起河水,往头上脸上浇下去。
赫连韦真问,“先别激动,陈皓的事情打听到没有?”
白昭转头看他们,满脸挂着水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