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崇虽然身体不大好，但近几年也走南闯北，什么样的美食没吃过，漠北的炙肉他尝过，但与面前这烤串要不同得多，漠北烤串撒些盐或香草碎末调味之后味道就已经很不错了。
“贵客，您要再不吃，这肉可就要凉了。”
见他盯半晌也不动作，小草随口提醒了一声，主要是这位吃还是不吃也该给个准话，好腾出位置给后面的客人尝尝是不是？
金崇听她这么说，下意识张嘴咬了一口，五花腩少许肥腻的口感让瞬间在嘴里绽放的香味驱散，金崇陡然握紧签子。
“好吃……”
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一句，金崇眼神愈发明亮，他三两下将肉吃完，签子往桌上一拍，气势汹汹道：“再来一串！”
小草很淡定，她看过太多夫人口中符合真香二字的行为了，默默给肉串撒上调味料，炭火逼出油脂，让肉串得以与调味料相结合。
金崇虽然脸色苍白，瘦削身子摇摇欲坠，吃起东西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慢，终于他惊觉自己吃不下时，没忍住打了个饱嗝，一时间青年病态白的面上浮起红晕，金崇连忙签子一扔，往店里走，叫住忙得终于能松口气的姜怀玉。
“找个地方坐下谈些事吧。”金崇与她平视，目光不掺丝毫情绪，竟无一点波动，与先前易怒易爆的模样不同，这下倒是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姜怀玉微怔后点头道：“好。”然后又转头吩咐齐珏：“顾好店里生意，有什么事你自己安排。”
然后才随着金崇往外走，到斜对面的酒楼找间雅座坐下。
等小二上完一壶用果子、不知名草叶煮成的茶水和几样点心后离开，金崇仍然没有开口。
雅座中又只有两人，虽然仍能听见外边嘈杂声响，却也有些沉闷不堪，倘若是心理能力较差之人，这时候已经忍不住要开口询问，尤其是按照常理来说，姜怀玉这种平民百姓，更应该诚惶诚恐才是。
但姜怀玉的阅历，绝对要比金崇想象得更多，她低头浅酌一口颜色有些不太好看的茶，青草味和酸涩水果的味道让她皱起眉，但配上点心，又要好不少。
姜怀玉知道对方想让自己先开口，这时候她也明白对方来意，多半是为了调味料的配方而来，她不可能让对方买断这个配方，如同南北贸易往来，仅仅是简单的香料绸缎就能赚得大笔银钱，调味料的市场从不是在上京，而是放眼望去整个大云国，甚至是四周的蛮夷，这些最爱浓烈味道的四方蛮夷绝对愿意用金银毛皮牛羊换调味料。
自己即使没有人脉和商队，但对方显而易见是有这些个能力。
姜怀玉一脸平静，旁若无人地慢慢喝茶配点心，不管对面金崇什么表情，她怡然自得。
甚至还走到雅座一角拿起桌上毛笔，舔饱了墨，就着品质一般的纸慢悠悠画起荷花。
金崇摁住自己几欲张口的冲动，但眼见着天色渐渐昏暗，他没太多耐心耗，心中烦闷，干脆道：“姑娘如何称呼？”说罢他自己也一愣，大抵是姜怀玉面容年轻秀美，所以开口下意识地喊的是姑娘，但此刻改口又很刻意。
姜怀玉却已经习惯身边人喊自己夫人，外人喊姑娘的称呼，她持笔动作一顿，嘴角隐秘微勾，随口笑容淡下：“姓姜，名怀玉。”
“姜姑娘。”金崇点点头，随后像是要吐一口恶气，语气平静，可眼底却带着几分期待：“我姓金，单名一个崇。”
金。
倘若提及这个姓氏，似乎很普通，可若是与誉满天下的金家大商贾挂钩，这个姓氏又显得很不普通。
姜怀玉目光微闪，她转过身，倒是让金崇有些失望，依旧是平静浅笑。
“不知金公子与响当当的金家又是什么关系？”
金崇哼了一声，从腰间摘下个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腰坠，正是雕成每个金家产业门前都会挂着的图腾，他摩挲着腰坠道：“金家嫡子，金崇。”
按理说，任何大户人家的唯一嫡子，都不会这么纡尊降贵地谈生意，偏金崇是个怪人，就喜欢这种谈判的过程，你来我往，施展各种心计。
姜怀玉闻言皱起眉。
看见她表情变化的金崇，不知为何，过去很厌烦别人拿他家世说话，这会儿却莫名的有些舒爽，知道我什么来头，终于知道怕了吧？
正打算冷嘲热讽几句，金崇就看见她从袖中拿出一张似乎是金家行当特制的纸张，专用来立字据。
“还钱！”
这两个字，姜怀玉说得简短有力，随后当初租马车的字据往桌上一拍，她冷声道：“你们金家车马行的车夫未免太不靠谱，当初我来上京，半道他便跑了不载客，我还说今日要去退钱，现在遇见你这位金家少主正好，还钱！”
好不容易觉着自己攒了些气势，金崇看着字据，久久无言。
默默从钱袋里拿出两张十两的银票递给她，金崇决定快刀斩乱麻：“别的不多说，我今日过来只想同姜姑娘谈一笔生意。”
“不卖。”
姜怀玉接过银票，珍重的将它放进自个儿钱袋里，然后依旧简短有力地回答金崇。
“……连我要开出什么条件都不知道，姜姑娘何来的自信不肯卖出配方？”
金崇表情郑重不少，这时候还当姜怀玉是个愚蠢妇人，那他也不必执掌自己的产业，回家去当个二世祖罢了，只是他没想到姜怀玉要比自己想象中更聪明。
姜怀玉这才正眼认真看他：“无论什么条件，我也绝不会将配方卖给你。”她话音刚落，自又笑笑接道：“倘若将金家所有行当作为条件，我或许能答应。”
金崇定定地与姜怀玉对视，他没有因此生气，尽管觉得姜怀玉说这话不自量力又很疯狂。
“那么，姜姑娘要如何？”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金崇觉得她不可能只想待在这小小一隅之地。
姜怀玉施施然坐下，悦耳如山间清泠嗓音响起：“我要与你合作，将这些调味料自上京，往四方蔓延，最终卖到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去。”
纵使是狂傲到没边的金崇，听到她这想法，也不由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但面上仍是一片淡定。
金崇手指轻叩木桌，他摇头道：“你这想法太过想当然，而且光凭几个配方，不足以与我合作，我底下能人辈出，日以继夜要查出尝出你的配方，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你有什么资格与我合作？”
即使要做这种大计划，金崇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姜怀玉要与他合作，不同于没什么经商头脑的秦子钦、长公主，他认为姜怀玉这么做，完全是借他金崇的东风。
最后一句问话并非侮辱，而是实实在在的疑问。
虽然大云国对女子拘束不大，但主流仍是男主外女主内，金崇其实已经对姜怀玉很是敬佩，至少这么些年来，遇到的女商人不少，可大多都是丧夫之后，不得已撑起家中产业，像姜怀玉这般年轻貌美却能够和他对峙谈判的，仅有一个。
姜怀玉淡然笑道：“且不说金公子你要花费多少时间，又是否能完整复现出我调味料的比例，但你说仅几个配方不足以和你合作这一问题，我可以明确告知与你，我所掌握的配方，少说也有数十种。”
金崇再淡定，心也不由得猛地一紧。
“数十种，味道可有相同？”
“绝无相同。”
要不是有些香料在大云国珍稀到是贡品，姜怀玉敢往上提一提。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忽略一个吃货的力量，更不要忽视一群吃货的力量，像什么香菇牛肉酱、以及干妈辣酱等，姜怀玉都特意找过配方，尽管一些是阉割和适合手工制作的版本，却反倒更适合在这里制作。
姜怀玉每每思及此处，都有点感慨，她得亏爱好古代文化，又是个吃货，热爱钻研捣鼓这些东西，不然的话，穿越到这，恐怕要因为没有外卖服务而饿死家中。
雅座里又恢复安静。
金崇在这一瞬间想了很多，拿钱财权势逼压她？这个念头刚起就被金崇自己压下，原始资本的累积或许是血腥的，但已经到了今时今日这个层次，金崇不该也不屑用这样的手段。
但合作……
如此大的一块肥肉若真要分给姜怀玉，金崇始终有些不甘心。
“金少爷无需这般多虑，我现在就可以写出今日你吃过的调味料用了什么原料，你回去尽管让工匠做出来，尝尝味道，就知道我是否有资格与你合作。”
姜怀玉很自信，即使金崇知道用什么原料又如何，比例永远很重要，就算他抛开自己拿原料自己去配比，姜怀玉转头就能找到金家对头合作，说到底，金崇就是因为太明白这其中利益，所以他更不想让姜怀玉掺和进来。
想到这，姜怀玉在心底吐槽，姓什么金，不如叫铁公鸡好了。
金崇狭长的眼眸泛起犹如鹰隼般锐利的光，他脸色冷沉，半晌后，才终于开口：“所有配方交给我，往后但凡是调味料生意的收益一成归你。”
“四成，低于这个比例，也不需要再接着谈下去，我绝不会答应。”姜怀玉摇了摇头，她接着说道：“金公子需要明白，要想将调味料生意做至四方蛮夷，于我而言，才真真正正是时间问题。”
这一句，是姜怀玉的威胁。
金崇可以不答应，可以打压她，但姜怀玉从一开始就占据了这场谈判的上风，所以无论金崇怎么想，除非他能够洒脱地看着姜怀玉自己单干挣钱，或是他有这个本事拿到姜怀玉的配方，否则只能憋屈地考虑着该如何为自己多争些利益。
这么想着，金崇不免多看姜怀玉几眼。
他甚至在怀疑姜怀玉是哪家大商贾之后放出来历练，寻常百姓家，怎么可能养得出这般气度和谋算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