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出行低调了许多。
纪明疏回寝宫浅寐不过一个时辰,半梦半醒,倍觉疲惫。
因着下雨,天色还未亮,灰蒙蒙的,笼罩了一层阴霾。
街上行人还不多,就连早餐铺子也才刚刚开火,叮铃叮铃的,混着雨声,别有一番风味。
尾鸢抖开一把纸伞,撑在纪明疏头上,二人下了马车来到国师府的门口。
“参见陛下。”
见她到来,侍卫下意识地要去通禀,被纪明疏拦住了。
“不必。”她道。
侍卫不明其意,也不敢不从,指派了一人为她带路。
距离上一次来,时间已经过去久远。纪明疏隐约记得那时是位聒噪的侍卫,也许今日不由他当值,改换了一名老实腼腆的。
“国、国师大人……在里面。”他有些敬畏,连头都不敢抬,说完那句话之后只顾闷声走路。
阮清瓷还被关押在大牢里,这一次总算没有蝼蚁来妨碍她的眼了,除非还能冒出个元清瓷。
雨不大,但已经下了很长一段时间,从檐下滴落成串的雨珠,没入溪水中,蜿蜒而流。
石桥上,她下意识地转头,微微一愣,脚步缓缓停下。
世事纷扰,唯它所在之处是一方净土。
池边,长棍撑起一大片厚厚的油纸,罩在垂丝海棠上,为它隔绝了所有的风雨。
枝繁叶茂,碧绿的叶上托着娇贵艳丽的海棠花,让它的美比当初在她手上又甚了三分。
看来姜竞淅把她的垂丝海棠照顾得很好,明明……她倾注了那么多心血,竟还是没比过他。纪明疏恍神,她送他此花的初衷,除了表明心意外,更想打着看望垂丝海棠的名义接近他,但是……她一次都没来过。
有了阮清瓷后,更是忘了这个事。
侍卫见纪明疏的目光一直落在垂丝海棠上,深知这是御赐之物,意义非比寻常,他转而想替他主子说两句好话,大肆鼓吹一番,无奈最后脸都涨红了,也没想出什么华丽浮藻的词语形容。
他嗫嚅道:“平时对花的照顾都是大人亲自来的……大人说此物贵重,要花费时间去培养才能开的更好,有时一呆,便是大半天……”
原来是这样。纪明疏点点头,姜竞淅比她耗费的时间还要多得多,所以才会……
“大人还说,您可能随时都会驾临来看海棠花,所以命府上每天都备有您喜欢的茶点呢。”侍卫憨憨一笑,而后又想到了什么,目露担忧道:“今夜大人回来,手上受了那么重的伤,第一句话竟是问属下有没有替海棠花遮雨……”
“这种大事,即便大人不问,属下也是照做了的……”侍卫感觉到面前的人似乎僵了一瞬,但又没什么别的反应,深恐自己说错了话,只得忐忑不安地闭了嘴。
雨砸在伞上滴答作响,是无形的控诉。她默默站了许久,才道:“……走吧。”
侍卫松了一口气。幸好陛下没有责怪,他想,不过这雨竟是又下大了些。
……
“大人……他才睡下不久……”门口的仆从没收到任何消息,慌乱无比地跪下道,“奴这就去叫醒大人……”
“……才睡下么?”纪明疏低声问道。
“是、是。”仆从也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一五一十地将情况全都汇报了出来:“宫里的王御医看过之后为大人开了药。但那伤口总归有些……不妥,处理的时候费了不少功夫。疼与不疼大人也从来不说,只是敷了药又过了很久,总算入睡。”
仆从一颗心七上八下,虽然大家都不知道那伤怎么来的,但见那架势就知道肯定不简单,仆从较会察言观色,只是尽可能的挑不得罪人的说。
“朕知道了,都下去吧。”她淡淡道。
“是。”
“阿鸢,你在这里等朕。”纪明疏吩咐道,转手轻轻推开了房门。
光天化日,她“闯”进了姜竞淅的房。
尾鸢目瞪口呆,生怕被人看见,急忙环顾周围,甚至都忘记纪明疏已经屏退了旁人。
她关门的声音极微,天地间潇潇的雨声就能盖住。
房间里还留有一阵苦涩的药香。光线晦盲,屋内没什么过多的装饰,书桌案椅均有个大概的轮廓,纪明疏启步而去,先转去了他的桌边。
他的习惯跟她还真是不一样。
无论是书卷还是宣纸,他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摞接着一摞,一卷依偎着一卷,毛笔挂在笔架上,由长至短,整整齐齐。
国师大人可能有强迫症。
纪明疏回忆了自己御书房的书桌,只能道比从前有了极大的进步……她忍耐了想将这些打乱的冲动,从桌上执起一张摊开在正中央的宣纸来。
好在眼睛已经习惯了昏暗,看起来也不是特别费劲儿。纪明疏辨认了一会儿,才发现上面抄的似乎是几句诗:“火德云官逢道泰,天长地久属年丰”,“勺水浅可扬,讲习得益友,丽泽期交相”,“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
乱七八糟的,好像没什么关联。他不仅自己爱抄书,还喜欢让她抄。纪明疏哼了一声,将它重新放好,终于来了他的床边。
轻纱幔帘半笼,遮了一半。她抬手撩开,显出了他的容颜。
睫毛像两把小羽扇,安安静静地垂落。他呼吸均匀,眉心微蹙,便是睡着了也没半点舒缓。
纪明疏端看了一会,轻轻抬手,想要帮他抹平,起到一半,终究还是缩了回去。
视线一路而下,定格在姜竞淅伸出被外的手上。绷带缠绕了一圈又一圈,已是包扎完毕,白中隐约透出一点红来,提醒她昨夜是多么荒唐与心狠。
屋外雨势不减。
纪明疏默然了许久,弯腰俯下身,一点一点贴近,吻在了他的薄唇上。
滴答,滴答。
雨声淅淅沥沥,丝丝缕缕缠绵不断,伴随心跳声一齐传来。
他的唇色像被水晕染过般浅薄寡淡,贴上去的一瞬间如同吻在了被雨浸湿的海棠花上,微凉而又柔软。
她所有的情意与歉疚,均融在了这偷偷的一个吻里,送给了他。
倘若生活真如话本子那样狗血,此刻他就应该从睡梦中醒来,做出点反应,可惜终究……没能落得了俗。
他对她的到来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