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皇姐夫……”纪烨嘴里足以塞下一颗鸡蛋，他甚至产生了怀疑，怀疑纥奚说的是真的。
纪银笙猛拍了一下龙椅，暴怒顿生：“纥奚，你真是放肆！”
“是，臣罪该万死。”纥奚拱手，微微折腰：“辉王感激臣的救命之恩，常常寄信于我。一来一回，便是四年。”
他抬头，声音轻柔，宛如恋人耳语：“陛下，这四年里，我每一天都在期盼，期盼您会来接我。”
纪银笙忽然一怔，极缓地攥紧了龙椅，说不出半个字。
“您不来，臣感到害怕，怕您不再需要我。可是臣也没有办法，有沈霖在一天，臣便一日不能回到邺京，回到您的身边。于是，臣在信上怂恿烨王，让他想法子解决沈霖，将臣带回邺京。可谁知……他的办法便是谋逆。”
纥奚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接下来的事情想必诸位也都知道了。烨王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在谋反失败后将事情嫁祸给了沈大将军，骗过了陛下。待我回来，烨王已经被陛下下旨斩首。我心有愧疚，主动保下来烨王唯一的女儿纪浔雪，收养在自己身边。不曾想沈将军的死，竟然成为攻击陛下的武器，以至于到了现在，一发不可收拾。”
满殿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被他的话牵引，纥奚望着怔愣的纪银笙，缓缓道：“佛教三垢‘贪嗔痴’，臣样样皆占。贪名好利、恋慕权位，此为一罪；嗔怨他人、栽赃陷害，此为二罪；心性迷暗、愚昧无知，此为三罪；怀有恶念、挑拨离间，此为四罪；不懂知足、贪得无厌，此为五罪……罪上加罪，万死不能赎，今日，臣将事情全盘托出，把所有的罪责一并承担，只愿平息民怒。”
众人被他的话所震，久久不能反应。
纥奚的话随风洒落满殿，在众人的心上回荡，他说着，袖口间滑下一点璀璨的寒光。
纪银笙陡然反应过来。
“纥……”
她猛地站起身，张口想要说句什么，但她的声音因为震惊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剩下的一个字卡在唇边，没能彻底喊出来。
那一点寒光落在了他的脖颈间，行动间，闪烁着钻石般璀璨的光，映出支离破碎的景象。
不、不要！……
可是没人能听见心里的呼喊，她跌跌撞撞地想要朝他奔过去，无奈朝服的裙摆太过繁复，庄严而又华丽，她险些被绊倒在龙椅之下。
“纥奚，你敢！！”
喊出声的时候，已经太迟。殷红的血珠成串溅落在玉石阶上，白与红互衬，格外刺眼。
眼看着那人缓缓倒下，众人已是吓得呆若木鸡，僵在原地，没有半点反应。
期间隔了多少年，隔了多少事，彼此之间究竟有着多远的距离，大概只是从殿门到龙椅这一小段吧。
她抱起他，刚一相触，那粘稠猩红的液体便染红了她的手。
纪银笙无意识地摁住伤口，可是根本没用，那血冲破了皮肤的束缚，顺着他修长的脖颈而流，顺着她的指缝滴落。
“御医……御医……”她还残留一点意识，一张口，暴露了内心的恐慌：“御医！快叫御医！”
从没见她这么失态过。
有腿软的人已经瘫倒在地，双脚止不住地打颤，但哪里比得上她发抖的手。
“叫他们过来！若敢慢一步，我要他们统统——”
竟是连朕也不说了。
她的话止在喉咙里，全因怀中的人轻轻拽了她一下。
“银笙。”纥奚低声叫她。
纪银笙一震，低头握住了他的手：“纥奚，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她话不成句，他反手与她十指相扣：“银笙……我后悔了。”
察觉到她手指的颤抖，他安抚似的扣紧了些，苦涩道：“……后悔那日为何要跟你争执，为何要问你……‘在你心中，权力与我……到底哪个更为重要’。”
他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道：“那时候，你是不是觉得这个问题非常愚蠢……现在我也这般觉得……”
“但当时……我并非想要你的回答，可是为什么……你连敷衍一句都不愿意……若不为此，我也不会……我们至少还有四年的时间……不，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纥奚，别说……别说了……”纪银笙长睫轻颤，如受了惊簌簌而动的蝶翼。她软下声调，似哄道：“有什么话，等……等一会再说，好不好？”
他凝目望了她一会儿，嘴角勾起了一抹温柔动人的笑意，压过漫天的光。他拉过她，轻轻擦过她的唇瓣，又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顷刻间，众人看见她呆愣在当场，目光散落，仿佛琉璃破碎一地，再也拼凑不完整。
“……”她似乎想要回应，但在说完那句话后，他便缓缓合上了眼，如同海棠睡去。
“……纥……”纪银笙宛如一个笨拙又结巴的孩子，再次低声地唤了几句他的名字，但是从此以后，永永远远，不会再有回音。
“陛下，陛下！”寒霜从远处奔来，越近时，脚步越发僵硬，到了最后，她傻傻地看着纪银笙抱着纥奚，腿一软，当即跪倒在了地上。
她脸色煞白，颤抖着嘴唇问道：“纥、姜凤君他……”
无人回答。
半晌，寒霜几乎是从齿缝间一个一个挤出字道：“陛下，民、民间风波平……平息了。”
有臣子如梦方醒：“你、你说什么？”
寒霜视线定在某处，恍恍惚惚道：“姜、姜凤君他安排了很多人，如今消息……已经全部传播了出去。”
“什么消息？！”
“他们说……说陛下是被奸臣蒙蔽，此事的罪魁祸首已经自刎在了旭阳殿，即刻便会昭告天下。”
“……”
在如死一般的寂静中，阳光普照大地，但身上的血，一点一点凉了下去。
“哈。”
默然中，纪银笙突然轻笑了一声，再也控制不住，咯咯得笑出了声。
“你以为这么做，我就会感激你吗？……”她垂下头，无人看见她的表情：“……真是蠢，我不会，永远不会。”
“……”
……原来世上真有人愚蠢至此，就连死了，都为她铺好最后一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