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乐楼。
桌上酒已经空了两大坛,纪烨喝得上头,脸上明显泛起了酒晕。
“于是,皇姐就这样把你父君带进了宫中。两个厉害的人撞在一块儿,真是想不发生点什么都难啊。”他举杯,摇摇晃晃地对着墙上的《美人采薇图》,似乎要与画中人共饮:“不知我与美人又会发生些什么?”
……会发生下一个“纪寻萧”。
纪烨盯了一眼纪明疏桌上的酒,茫然地抬起头:“阿疏,果真是舅舅小瞧了你。喝了这么多,真的一点儿也不醉?”
“所以舅舅要量力而行,届时我可背不动你。”纪明疏随口胡诌道。
“不怕不怕,有侍卫嘛。”纪烨满不在乎地摆手。
“如此看来,你还没完全醉。”纪明疏似笑非笑,“舅舅继续说罢。”
纪烨顿了顿:“刚刚说到哪里了?哦,想不发生点什么都难……无非就是强强联合,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罢了。对了,再给你补充一下,你父君在朝中是瞒了身份的,他真名其实是叫姜纥奚,只不过大家都习惯叫他纥奚罢了。所以当时他用了自己的本名跟在皇姐身边,大家都没把他与民间的那个‘纥奚公子’给联系起来。”
纪烨猛地一拍桌子,感慨道:“有句话怎么说的,叫高手出民间!你父君真是上得了朝堂下得了膳房!有个事说出来也不怕阿疏笑话,舅舅至今还念叨着他那手烤鱼呢……哎哟真是喷香!”
他说着,高声吼道:“来人啊,给本王烤条大鱼来下酒!”
门口的小二答道:“得嘞!”
纪明疏:“……”
纪烨越说越来了兴致:“其实不止烤鱼,你父君自打民间长大,什么都会做,没想到吧哈哈哈哈,可惜我再也尝不了,万分痛惜……诶,对了!你刚刚不是说,那个姜大人是由你父君培养的么,那你有没有尝过他做的菜?味道如何,可有承得你父君一分真传?”
纪明疏在他期盼的眼神中别过头,道:“别提这个,有点伤感情。”
她深深怀疑,莫不是这个人知道姜竞淅的厨艺差,所以故意刺激她是不是?
“咱们接着说正事。”纪明疏提醒道。
“这不算正事吗?这是给你介绍你的父君呀!”纪烨看似正经,实则老不正经,“那舅舅讲讲你父君的丰功伟绩哈。从头一步一步爬起,这句话由我们旁观者一说,听着以为简单,但其实在宫中完全不是一回事。做下一个决策,就要从整个布局、周围的牵扯、以及之后的影响等多方面考虑,万事都要顾及,才不会导致崩盘。所以那时候你父君的风头大甚,就是因为他不同寻常的处理能力。”
“在皇姐还是帝姬的时候,他以谋士的身份相伴在侧,除了陪皇姐处理事务外,还在背后替她解决了不少麻烦,当然也举荐了不少有用之才。那时候满朝文武对他交口称赞,就连宣平帝都对他赞赏有加。有句话怎么说的,每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一个优秀的男人,皇姐得了他真是如虎添翼。我记得皇姐手下有几个谋士挺不服气,暗中给你父君使绊子,就搞一点栽赃陷害什么的,谁料还没动手,就被皇姐发现了,直接给咔嚓了。”
“哦对了,”纪烨酒意清醒了一分,看着更是激动:“那还有不少人嫉妒你父君,说他是皇姐的男宠,你猜皇姐怎么着?直接在上朝的时候,把你父君领到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要娶他!哎哟,把我羡慕的嘞。”
纪明疏勾起唇角,微微松了一口:“母皇她……倒是很爱父君。”
纪烨忽然安静下来:“……爱?”
纪明疏疑惑:“难道不是吗?”
纪烨欲言又止:“恩,爱应该是爱的,只是在皇姐心中,还有一样东西更重要。”
纪明疏下意识道:“权力吗?”
纪烨点了点头,“我为什么这么说,这又得追溯到皇姐登基那天……其实皇姐坐稳龙椅,你父君功不可没,但是……”
纪烨幽幽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也就是那天起,皇姐终于露出了原本的面目……你说纥奚,他得多寒心呐。”
……
民洪三十七年年末,纪银笙继承大统,封号昭华帝。
旭阳殿外那一尘不染的玉石阶上浸染了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在台阶上由上至下流淌。
她昔日的手足已经成了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温热的血液逐渐冰冷。
但哪里冷得过她眼中的寒光。
纵使知道她性格的人也绝不会想到,纪银笙能做到这种地步。
所有人跪地,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唯恐自己呼吸稍微重一点,就惹怒上方的那个人,然后身首异处。
而随着纪银笙登基,她的谋士之一沈霖,也同时晋升为大将军,此刻正率兵在旁,等候下一个命令。
他的眼中有不忍。
其实沈霖早就劝过纪银笙,无奈他毕竟是下属,纪银笙想听就听,不想听就不听,全随她的心情。
正如当下,纪银笙若有所思,正欲张口时,身后走来一人及时打断了她:“新帝践祚,应表仁爱。”
沈霖攥紧长刀的手微微松了松,还好,还好有纥奚。
听到他的这句话,纪银笙明显有了动摇,她在迟疑,她并不想放过这些人。
“可是,朕不是没有动烨儿嘛,朕很喜欢烨儿的……”
“若您动了,更会遭受天下非议。”
阶下,有人在一声声呼唤,声音凄惨:“皇姐、皇姐……”
也许是满目的红色太过刺眼,也许那一句句叫喊太过哀凉,他动了怒,拂袖而去。
纪银笙这才不情不愿道:“既然如此,将他们都放逐到北疆吧。”
她说完后,紧跟着追了进去,正殿里面,纪烨在里头乖乖地跪着。
他虽然没有出去,但从外面铺天盖地的哭喊又归为一片寂静,他大概地猜到会是怎样的一个情况。还是别看了好,看了指不定就是一生的噩梦,但其实现在都隐约有了梦魇的苗头。
他的身体有些发冷,腿也有些软,跪在地上,像个木偶人。
在旭阳一片朦胧的光晕中,清俊凛然的男子缓步走来,朝堂的磨砺,他越发清贵,锋芒内敛,宛如一颗沉淀多年的瑿。
他的身后,纪银笙略带笑意的声音传来,越往里走越发清晰:“纥奚,笑一笑嘛……你说朕将年号改为‘民德’可好?是不是跟朕特别匹配?”
微妙的讽刺。
纥奚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有什么奇怪的?”纪银笙挑眉,“永绝后患罢了。”
纥奚冷声道:“他们真的能威胁到你?”
纪银笙浑不在意,但也好言道:“朕也只是未雨绸缪,纥奚,这是在皇家,那些例子你看得少了么?”
可他似乎不打算将此事轻易揭过,依旧沉默,是无声的抗议。
纪银笙脸色逐渐冷凝,也不大高兴了:“你是在质疑朕吗?”
他没有直言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那上次那两名幕僚又是为何?他们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最后落到了什么下场?”
“可笑,那不是因为他们污蔑你吗?”纪银笙毫不留情道:“既然他们已经走了歪路,指不定日后还会继续惹事生非,朕提前处置,有什么不对?”
气氛剑拔弩张,每一句都是以反问收尾,那是对对方最大的质疑。
纪烨默默朝后缩了缩,这一次,他庆幸自己是个不起眼的背景点缀,他盼望自己降低一点存在感,最好低如尘埃。
“真的……是这样吗?”他轻声道:“还是说,你不允许有人违背你的心意,不允许有人僭越,只因你才是东麓的一国之主,是执掌天下的人。”
“银笙,你以为,你就是完全正确的吗?”
旭阳大殿,阳光普照,宛如神祗降临,但殿内温度极低,是从骨子里沁出的冷。
所有人都在为这新任国师的话而颤抖不已,以为下一刻就会迎来新帝的暴怒,但是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一片死寂。
莫非……皇姐在反省自己了?纪烨微动,悄悄咪咪地抬眼,用余光打量,纥奚的问题发人深省,皇姐真的应该……
“所以,你也想像他们一样?”
纪银笙兀然浮出一丝笑,如刀出鞘,笑意不达眼底。
她上前,从后抱住了他,脸颊贴在他的背后,用手环在他的腰际,轻声道:“纥奚,不要像他们一样。不要成为朕路上的……绊脚石。”
“既然你不高兴,那朕就再放过六皇弟,我们各退一步,你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