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发话,谁敢说个“不”字?
首座道:“那么就由老僧……”
纪银笙轻轻摇了摇头。
她抬起手,白皙的指尖仿佛发着光,即便是心无杂念的僧人都禁不住心里狠狠一跳,盼望那指尖为自己停留,哪怕一秒。
纪银笙一顿,勾起唇角笑道:“就他吧。”
众人脸色微变。
是巧合,还是故意?
首座压下心中翻涌的波涛,尽量平静道:“殿下,他非庙中人,恐怕……”
“草民遵命。”
他的话被截断,在所有人微妙的神色中,只有纪银笙与纥奚安稳而立。
首座倒抽了一口凉气,手里的佛串差点都给崩断——纥奚,你怎敢答应呢?!你摊上大事了!
……
浮罗庙中,金色的绸帘逶地,荡着非同一般的光泽,寺里香火不息,勾起青烟冉冉。
正殿里摆着金塑佛象,显赫巍巍,法相庄重而威严。纪银笙端端正正地跪在下方,一言不发。
不是,还能再残忍点吗?纪烨在她身后疯狂吐槽,人家都说佛渡众生,是以慈悲为怀!他膝盖还受着伤呢,为啥就得跪在这里,他造了什么孽呀?!
但他不敢吭声。
绸帘撩开,从里面走出的那个人气质斐然,明明只是穿着一身简单的青衣,上面连个纹理都不曾有,偏偏就让人觉得贵不可言。
他手握一卷佛经,一边翻阅,一边冷漠地问道:“殿下想听什么?”
纪银笙缓缓闭上了眼睛,道:“什么适合孤,那就说什么。”
纥奚看着她,久久不语。
可能他也有些迷惑了。
她的目标其实有些明确,就连纪烨都看出些不对劲,更何况纥奚了。
但当你要这么想的时候,又会忍不住怀疑自己。
她看也不看他,甚至还闭上了眼睛,瞧着万分虔诚。似乎刚刚只是无意间点到了他,又像是因为他是她唯一见过的人,所以想捉弄一二。
总之,她的做法让人如坠雾里,连一点魂头都抓不着。
好在,纥奚终究是纥奚。他没有反应,而是随手翻过一页,也跪在了她的身边。
除了皇帝,没人能在帝姬跪着的时候站着。
“佛常欲得三人,一者信,二者问,三者行。或有人但信不喜已作,为信不欲行为,喜有三亡。一者不布施,二者不行戒,三者不定意。当灭思想乃得道,要在不念已,灭思想色亦灭,识亦灭心有所念,是为四所有对……”
他声音在正殿响起,如清浅水调,扫去人心中所有的杂念。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纪烨跪得已经是两腿发麻,老眼昏花,只想头一歪,翻倒过去。
可是前面两个人纹丝不动,一个念,一个听,佛祖在上,他纪烨怎么敢不诚心呢?!
要了命了。
“善意如禾,恶意如草,去草秽禾实不成,人不去恶意亦不得道……”
“公子。”纪银笙忽然睁眼出声,打断了他。
纪烨一个激灵,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下清醒,是不是结束了?!
纥奚合上了书,面无表情道:“佛法深奥,晦涩难懂,不知殿下可是无聊了?”
纪银笙摇摇头,非常认真地告诉他:“公子又错了。”
纥奚指尖一顿。
纪银笙仿佛没察觉,侧头道:“刚刚那段话,在半个时辰前就已念过,怎么又绕了回来?”
纪烨瞠目结舌。
什么话念过,纥奚讲了什么?!他皇姐是怎么听出来的?
纪银笙半是笑,半是嗔怪道:“公子是听了孤说不懂佛法,所以故意糊弄孤吗?”
久久的沉默,纥奚深深地看着她,低声道:“是草民失误,请殿下恕罪。”
“想来应该是公子说得太久了吧。”纪银笙了然地笑了笑:“让公子念了这么久,确实很辛苦。”
纪烨在背后疯狂点头,他跪得也很辛苦!
“今日天色已晚,孤还是明日再来罢。”
纥奚没有接话,纪银笙转头,对他小声道:“公子可以扶一把么……跪了这么久,腿有些僵。”
她声音忽然收敛,带了些少女的软,她亮亮的眸子一望,美得惊心动魄。
“草民担当不起。”
纪银笙反问:“你不敢吗?”
“……”
纥奚跟随慧摩大师多年,跪地已成了习惯。起来时并无不适,他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手。
她柔软的手落在他的掌心,纪银笙有意无意地一握,纥奚下意识地抽手,纪银笙已经先一步放开。
她站定,仿佛刚才一切都没发生过,整理好衣裙道:“多谢公子,那么……明天见。”
这一次,是她先离开的。
浓如泼墨的夜色下,纪烨倒在侍卫的背上,莫名回了一下头。
只见那人呆呆地立在烛光之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
第二日。
纪银笙带着纪烨如约而至。
一开始,纪烨是拒绝的。一来是他受不了那个苦,二来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那案台上的蜡烛,毫无……不,蜡烛都比他有存在感,人家至少还会发光发热,而他啥用也没有。
“若不是寒霜不在,孤定不会为难皇弟。”纪银笙说道。
哦,纪烨后知后觉地记起,他皇姐的贴身宫婢寒霜生病了,为了避免过染病气给纪银笙,这才没来浮罗山。
他想着想着,忽然就有那么一点羞愧。纪银笙为了参破禅机,跪在佛前,甚至还挑了纥奚的一个错处,此心可鉴,他纪烨为什么要推三阻四呢?
于是,他打起精神,一瘸一拐地跟着纪银笙去了。
这一次,依旧如昨日。
唯一的区别是,纥奚在念完佛经之后,时不时还会翻译给她听,纪银笙心无旁骛,偶尔点点头,提出几个无伤大雅的疑问,有意无意的,引着他多说几句话,下一次,再多说几句话。
“纥奚公子。”纪银笙双手合十,微微转了目光,半张小脸隐藏在手后,只露出了她线条优美的鼻梁,沿着下颌,勾勒至脖颈。
她像个在学塾里开小差的姑娘,小声唤他,吸引他的注意力。
“公子可知,‘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是何意?”
“自然。”
他览天下名卷,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佛教信众认为,只要心里虔诚,就能感通佛道,同焚香一样。所以,只要献出真心诚意信佛,就相当于给佛烧香,就能与佛相感相通。
纥奚冷静道:“只要殿下虔心礼拜,上天会如您所求。”
少女轻轻哼了一声,微微不满:“原来举名天下的纥奚公子也不过如此嘛。”
她果然知道他的身份。
但相比起这个,他更诧异的是:他又说错了?
“恳请殿下为草民解惑。”
“银笙。”她道,“孤的名字,叫做纪银笙。”
“……”
脑中如弦崩断,纪烨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苍天呐大地呐,他的皇姐是在撩妹……咳咳,是在调戏纥奚吗!?
他被震撼地无以加复。
大概也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手,纥奚罕见地愣了一瞬,连话也不回答了,径直低下头,手上无意识地一页覆过一页。
纪烨清楚地看见,纥奚的脸……被烛光照红了!
“纥……”
“殿下又怎么了?”他话中有那么一丝恼,再配上他蹙眉的表情,真的……没有一点威慑力!
“纥奚公子怎么这么大的反应?”纪银笙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无辜道:“只是交换个名字,怎的生气了?”
“……没有。”一呼一吸间,他恢复了素日的表情,淡淡道:“殿下是帝姬,草民有此殊荣已是万幸,又怎敢生气。”
“唔,纥奚公子好高的觉悟。”她好像很喜欢念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那……‘帝姬’明日笄礼,‘草民’应当送什么礼物呐?”
还有这样直白的跟人要礼物的?!送你的奇珍异宝都蒙了一层灰,也不见得你看一眼,怎么转头就跟一个平民要礼物啊?!纪烨在心里疯狂呐喊。
“本以为殿下金枝玉叶,应有尽有,帝姬此言,倒是颠覆草民的认知了。”纥奚轻讽道。
纪银笙跪在拜垫上,朝他挪了一步,纥奚下意识想要后退,但生生忍住了。
“那些东西,又怎么比得上纥奚公子送的礼物呢?”
纥奚沉默一瞬,“草民不认为自己的礼物有甚独特……不,草民卑微,给不起殿下想要的礼物。”
纪银笙盈盈一笑:“你给得起,而且……现在就可以给。”
欸欸欸!纪烨大惊失色,皇姐你要克制住自己啊!这里是寺庙,而且还有他这个旁观者呢!他还是个孩子,见不得那种场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