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午开始,天上时不时闪电飞光,雷声轰鸣。好在只是虚张声势,并未落雨。乌云累驻,压在头上让人烦闷窒息。入了夜后,长空尤为可怖。
纪寻萧还未回来,纪明疏先去了堂前寻找纪烨。
两人在屋中安静地坐着,谁都没有开口打破现下的沉寂。
红漆雕葵支摘窗外,闷雷滚滚。
纪烨盯了纪明疏半晌,打着哈哈道:“阿疏,舅舅细细理了一阵,发现说来话长啊哈哈哈哈……”
纪明疏淡淡一笑,岿然不动:“没事的舅舅,长话长说,我可以等。”
此夜漫漫,她有足够的耐心。
纪烨闭了嘴,总算收敛了白日里的几分老不正经,淡去了几分笑意:“……不知不觉,你和阿雪都长成大姑娘了。”
这句话实在稀松平常,甚至在常日里是一句敷衍的夸赞,但此刻从纪烨口中说出,带了一丝认真,一丝……平静。
大约身在皇家,活下来就不是一个容易的事,谈何愉快的成长?
纪明疏左思右想,都不明白纪浔雪的来历,她就像是个横空出现的人,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倘若这次不来禹州,怕是这一生也不会得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让人难以形容的表姐。
……感觉还是很憋火啊!纪明疏忍了忍,道:“舅舅……可是有什么顾虑?”
不待纪烨说话,纪明疏摊摊手:“纪家不剩几个人了,舅舅是在顾忌谁呢?难不成……”她故意拖长了几个音,缓缓问道:“……是我么?”
“哎,这种事么……总归不大好解释的。”纪烨随手端起白瓷茶盏,用茶盖刮了刮杯沿,声音清脆动听,“……阿疏想知道什么?”
他可以选择性地挑一些能说的谈谈。
“想知舅舅所知。”她也十分干脆,直言道:“舅舅不必担忧,既然都已是您口中的大姑娘,自然能辨别事理。”
“哎……”纪烨心不在焉地捏着旋儿,转着手中茶盖,突然问道:“在你心中,你觉得你母皇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母皇?
这个问题来的突兀,纪明疏早先没有准备,只得当下回想。但……时间过去的,远远不止一年半载。
她陷入了沉默。
记忆如一条长河,每一段过往就像是滴水,一点一点汇入聚积而成。历经时间的冲刷,她与母皇相处的曾经早已模糊不堪,找寻不到半点踪迹。
她只能依靠零零碎碎的印象,拼一拼凑一凑,踌躇片刻后道:“母皇她……对我挺好的。”
其实出口时,纪明疏还有两分不确定。什么算好,什么又算差?她也没有个具体的概念。
“唔,这倒是。”纪烨应了声,倒是难得点点头:“以皇姐的性格……对你着实疼爱。”
纪明疏有些哑然。
“那……阿疏,舅舅再问问你。”纪烨停下手中动作,抬眼看着她:“对你而言,‘皇权’……又算个什么?”
一时间,无数的答案从她脑海中闪过。
有不染俗世的,譬如“朕视皇权如万物,万物皆为粪土”;有情之独钟的,譬如“朕爱美人不爱江山”;也有昏庸无道的,譬如“朕就是把江山随便玩玩而已啦”;还有偏执癫狂的,譬如“朕在皇权在,皇权不在朕就死”……
数不清的回答,她又是哪一个呢?
……于她而言,“皇权”不过是把那人留在身边的借口。
所以,皇权重要,但是又不重要。
纪明疏斟酌着道:“母皇临终前,留了一句遗言。她说我长大了,要学会明辨是非。她将江山交付于我,让我……那时她话未说完,但想来是要我好好对它。”
纪烨没有说话,只听她平静无波的声音继续响起:“别人很想要这个位置,因为这是至高无上的点,足以睥睨众生,掌控别人生杀大权。而我只能告诉舅舅,我不是这个原因,我有……别的理由。”
得,她是冠冕堂皇型。
纪烨不着痕迹地直起了身子,目光总算带了两分认真:“阿疏啊,本来舅舅是为你准备了三个问题,但你这第二个回答,倒是让舅舅问不出第三个了。”
纪明疏颔首:“舅舅但说无妨。”
“这第三个么……”纪烨静静地望着她:“若是有一天,有人挡了你的路,你会毫不留情地将他除去吗?”
纪明疏凝眉。这个问题……好似没有回答的必要吧?
不待她说话,纪烨再问:“如果那个人,是你所爱之人呢?”
刹那间,天雷空破,一道闪电照得黑夜如同白昼。纪明疏的脸色也一点一点白了下去。
或许是觉得她尚未许亲,这个问题要她回答着实难了很多,纪烨没有勉强,将一口未动的杯盏放回了原处。
“阿疏可能不解舅舅问的这三个问题。”纪烨笑了笑,道:“不过待舅舅现在告诉你,你就会明白了。”
“也不是舅舅刻意瞒你,只是……舅舅实在不知道怎么去说,从何说。”纪烨靠在身后的木椅上,闭了闭眼,踏入回忆的泥沼中:“……你的皇外婆,也就是宣平帝,膝下子嗣七女六男。你的母皇在公主中排行老三,而我在皇子中排行老四。本来啊,你是有六位皇姨、五位皇叔的,只是在皇姐登基的那天……命当时的大将军将皇姐、皇妹们全部斩杀,因为男子威胁不了她的权位,留下了皇兄与皇弟。在你父君的求情下,皇姐将几位皇兄流放去了边疆,剩下了我与最小的六皇弟。”
原来……原来是这样。纪明疏恍然,难怪她的皇叔硕亲王那么仇恨,她的母皇……一开始就没给他们留下活路啊……
其实真相她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些,只是不愿去深思。当血淋淋的事实扒开在眼前时才真正觉得……触目惊心。
“阿雪么……就是六皇弟的女儿了。”许是心里太压抑,纪烨起身负手踱步,边走边道:“这六皇弟嘛……年龄小,性子也急。本来能活得好好的,总想着要与命运抗争抗争,但这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喔,鸡蛋怎能去碰石头!结果你也晓得了。”
纪明疏神情木然地看着他,喉咙发紧:“母皇她……手下留情了?”
不然怎会剩下一个纪浔雪?
“嗨,皇姐怎么可能良心发现……呃不是,手下留情怎会是皇姐性格?当然还是你父君求了情,可惜他回来的迟了一点,旨已经下了,六皇弟人首分离,哪里还能抢救得回来?顶多只留下了阿雪伶仃一个人。”纪烨尽量说得轻描淡写,担心纪明疏会有心理负担。
毕竟这都是上一辈的恩怨,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一辈大家就好好的过活,互不相干。
纪烨本是不打算告诉她纪浔雪的存在,有了纪银笙这么一个前车之鉴,他总归还是有几分担心。偏偏两个都赶巧来了禹州,这巧合堪称惊悚,既然瞒不住,索性摊开了说,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纪烨见纪明疏有些魂不守舍,安慰道:“阿雪她生性乐观,对权势看的淡薄,平常啊四处游山玩水,相处的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这一次相遇,算是缘分吧。”
是他杞人忧天了,纪明疏与纪银笙……到底还是不同的人。
正想着,她忽然起身,步履虚浮地往外走去,纪烨一愣,这话不是还没说完呐?!
走至槛处,纪明疏扶了扶门边,回过头道:“单说舅舅的前两个问题,我想我明白了。那么这三个问题加在一起……是关于母皇与父君么?”
纪烨犹豫片刻,点点头。
纪明疏微微侧目,轻声道:“这个问题有些难……在舅舅告知实情前,我需要时间想想。只是……要我现在回答的话,我不会。”
很一般的回答,纪烨不置可否。
她自顾自地说,仿佛只是为了告诉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在江山与人之间做选择呢,让人厌烦。若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能说明自己没能力吧。”
纪烨吐出一口浊气,望向窗外:“阿疏,君王处其位,高处不胜寒。为王者需心怀天下万民,有岂是区区能力二字便能轻描淡写的。即便真有这个能力,也难有这样好的气运啊!就如你母皇当年…罢了,我真是老了,提这些做什么…”
一阵沉默之后,纪明疏抬起头,勉为其难地笑了笑,颇为酸楚:“那就……放他走吧。”
“放……他走?”这个回答有几分奇特,纪烨怔愣。
“只要将他送出权力的漩涡之中不就好了么。”她别过头,“我意非嘲讽,只是因为我同样无能罢了……事到最后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还他自由。”
她护住了权,他也留住了命。至于在没在一起……那又有什么要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