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气闷,纪明疏先出来透了透新鲜的空气。
水榭亭台,荷叶都被连日的雨打得弯了一截泡在水中,湖中波泽粼粼,荡漾四处投映的光。
有下人手握六角提灯从亭台穿过,见纪明疏站着,福身行礼。
“对了,”她出声唤停他们离去的脚步,问道:“男宾住的院子……在哪?”
“小姐说的可是南院?”一婢女抬手一指,道:“从亭台这里一直走到尽头,穿过廊庑后右拐,那便是了。”
她说着,担心自己没能表述清楚,只道:“不如……奴婢带您去?”
“不用,我知道了。”
浅草绒绒的绿毯上嵌着青苔石路,问过下人后,她按照指引,毫不费力地来到了姜竞淅所在的轩廊花苑。
隔了一层灯笼锦,屋内隐有温暖残光,未见人影,也不知……他在做什么。
她犹豫着伸出手,抚着门上木椽,却迟迟没有叩响。
想见他。
也许是与纪烨的谈话有几分压抑,让她无所适从,空空落落地,这才找来,想和他说说话……无论内容如何。
啪嗒。
万籁有声,忽然传来一声异响,纪明疏如被烫灼了手,转头望去。
院里墙沿,白色藤花花簇之上,倏地冒出一颗……毛绒绒的头来!
我去!午夜惊魂?!纪明疏忍不住倒退一步,直直地撞上门扉,发出更大一声异响。
……小偷?!……贼子?!
纪明疏胡思乱想着,可是谁竟能躲过烨亲王府的重重看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南院?!
只见那抹漆黑的身影干脆利落地翻过院墙,稳稳地落在地,整个人也从暗影中随之显露在了光下。
纪明疏顿时抚了抚胸口,松了一大口气:原来是白日里的那个美貌小少年。
“我去,感觉爬错墙了呀……”小少年嘀嘀咕咕地念叨,直起身子看见立在远处的纪明疏,一愣,又瞬间反应过来,只见他眨了眨眼睛,嘿嘿一笑:“呀小姐姐,好久不见呀~”
他一笑,将这个黑夜都提亮了几分,额间的一点朱砂更加鲜红欲滴。
纪明疏半晌无语。好见不见你个鬼,下午不才见过?还有,他……是土行孙么?下午嗖的一声冲进了烨亲王府不见踪影,半夜的又在这里翻墙?!怎么神出鬼没的?
这边一颗心还未落定,她僵着身子正欲从紧贴的门扉处离开,却不想门从后突然被人打开,她一个重心不稳,被门槛一绊,侧身朝后跌了下去。
霎时,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她,潮暖的空气汹涌而来,缭绕在鼻尖,带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馨香。
“明……”他一愣,本想放开的手下意识揽住了她,含着一分诧异:“……陛下?”
入眼的,是一幅绝美的工笔画,莹灰内衬,藏蓝外袍,裹得一丝不苟,却在襟口边缘处隐约凸出细长的锁骨的痕迹。肤色细腻,延着脖颈的弧度而上,是他线条坚毅的下巴……
“那个……我来找你、商、商议国事!”纪明疏攥着他的衣襟,那香绕啊绕啊,她也不想闻,被迫呼吸,于是呛出脸上一点红晕。半晌才抬起头,问出了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问题:“姜、姜竞淅……你刚刚……不会是在……沐浴吧?”
话一出口,她恨不得咬掉了自己的舌头。这么亲昵与暧昧,与客栈里调戏纪浔雪的流氓宵小有何区别?!
人家都没她那么张扬!
可是……纪明疏好生遗憾地盯着自己的手,这人为何连出门查看动静都还要穿的如此正经严肃,啥都没露!万一是刺客呢!?
哎,多想无益,良机已失,只待下回!
“……”大抵也没想到她会冒出这么一句,姜竞淅怔愣,带着洗浴后的热气,耳梢也泛起了红晕。
“啧啧啧~”立在院中的少年头上顶着两朵木香花,弯腰拾起先一步扔下墙的包裹,眼神来回的在两人身上扫视。
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羡慕得嘞~
他整了整自己衣裳,捞下头上的一朵木香花叼在嘴里,优哉游哉往自己房间走去。
“站住!”一声怒喝,只见幽长明亮的轩廊上,纪寻萧远远走来,颇为不悦的看着少年:“谢衣,放着好好的正门不走,偏从旁门而入,你何时有了这种爱好?”
名叫“谢衣”的少年眼珠子咕噜噜的一转,嬉笑道:“哎呀世子,夜深人静,唯恐扰人睡眠,这才出此下策。”
呵。纪寻萧一声冷哼,他还会不知道谢衣心里的小九九?怕是发觉了他与阿雪的院子相隔甚远,这才……
打他妹妹主意,当他纪寻萧是死的吗?!
谢衣似有醒悟地往纪明疏处一望:“……世子是来找您……妹妹的么?”
纪寻萧刚到嘴边的话尽数滚落腹中,想起了自己来的真正目的,下意识地顺着谢衣所指的方向看去,脸色瞬间黑了个透:“阿疏!”
纪明疏刚好起身,自我反省。哦,方才看戏看的正好,她忘了松手,还紧攥着姜竞淅的衣襟不放,远远瞧着,像是要帮他脱去一般……
引人遐想。
“意外,意外。”纪明疏不紧不慢地反手替他抹平褶皱,这才恋恋不舍地退后一步,拉开了距离。
纪寻萧板着脸,端起了哥哥的架子,责道:“男女大防,理应避嫌。更何况这深更半夜的……”
怎么总有人想打他家妹妹们的主意?!虽然这第二个……明显是自家妹妹图谋不轨,但他选择性的忽略了。
算了。纪明疏放弃争辩,只是看了姜竞淅一眼,道:“早点歇息。”
“……”他似欲伸手,到底只是抬起一分,又放下了。
纪明疏浑然未觉,转而行至纪寻萧的身边:“走吧。”
纪寻萧冷冷地看了姜竞淅一眼,转身跟了上去。
廊上灯影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空气中散来一丝湿润的青草的香。不一会儿,两人越行越远,谈话声从风中依稀而来。
“烨王府虽不比宫中严苛,但也要谨言慎行……”依旧是纪寻萧不高兴的声音,“大晚上的,你跑来南院作甚?”
难不成来了禹州,就放飞自我了吗!
“哦,”她声音慵懒又敷衍,被风吹得有些零碎:“……有些国事相商……”
姜竞淅垂眸听了一会儿,拉过门扉。
“不过一个臣子,也值当你亲自跑一趟?”
最后一句随风入耳,门缓缓合上,关得紧密严实,不留一丝罅隙。
……不过一个臣子,仅此而已。
……
“纪寻萧,你会不会说话?”纪明疏不悦道,“什么叫‘不过一个臣子’?”
此话两分的轻蔑,八分的不以为然,她纠正道:“国师乃肱股之臣,自是非同一般。”
纪寻萧挑眉,不置可否。怕不是就这一个人不一般吧?
纪明疏与他在亭中的美人靠上坐下之后,她瞥了一眼,问道:“还真是当河工去了?”
纪寻萧从镇上回来之后未来得及更换衣服,裤腿边上还凝着泥土的渍迹。
他勉勉强强应了声:“……差不离。”
她赞许地点点头:“每一次相见,你进步都不小啊。”
也不知这是夸他,还是损他。
纪明疏接着问道:“你去的是哪个县?情况如何?”
“太平县。情况么……与灾情最重的安义县相比,自是好上不少。”他想了想,补充道:“明日要不与我们一道?正巧禹州副州长廖文俊也要一同前往。”
“正有此意。”纪明疏细细回想了一阵,“你说副州长?可是还有个秦姓州长?我在来的时候听说他……”
“只是失踪了。”纪寻萧简短道:“暂未找到人。”但也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待明日,我们与你去了解情况。”纪明疏道。
纪寻萧点点头,翘起了大长腿,抱手倚在身后的美人靠上:“信函上不是说只有你一人么?怎的还带上了他?”
纪明疏不冷不淡地斜了他一眼:“那不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么?”
他狐疑地打量她一眼,警惕道:“从邺京到禹州,千里昭昭。你们……没怎么样吧?”
“你放心。”纪明疏苦口婆心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暂时没对他怎么样。”
“你……”纪寻萧有些哭笑不得,还暂时?
“……但是之后么……”纪明疏遥望远方夜色,沉吟片刻,定定地看向纪寻萧道:“哥,我会努力的。”
纪寻萧哽噎:“……”
纪明疏起身抖抖自己衣裙,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也回去了。”
留下纪寻萧望着她的背影,恍若惊醒。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