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池水清冽,水面上浮动着莲叶,水下锦鲤成片游过。
纪明疏站在石桥上,有一搭没一搭的从手里扔下鱼食,魂飞天外。
“所以,你昨天只是因为烧的不清醒了,才?”东里青裁狐疑的看看她,又看看池子里的鱼。
纪明疏指尖一颤,咬着牙点了点头。
“喔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当时简直像饿狼扑食……啊抱歉陛下,应该是一头狼看见一块鲜美的肥肉……咦好像没什么区别。”东里青裁自言自语,“不对啊,狼是喜欢肉的,所以这么形容不合适……陛下那时的架势,嗨,我还以为你怀里揣了一把刀,要跟国师同归于尽呢……”
他大爷的,要不是从小玩到大,并非塑料情谊,纪明疏铁定将东里青裁拖下去砍了。
“行了,住口。”纪明疏佯装淡定的撒下一把鱼食,“那是因为烧的糊涂了,懂?”
想起那幕,纪明疏就尴尬的想将头埋进这水池中,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东里青裁舒了一口气:“可不是嘛,你还说你错了,可把大伙都逗乐……都吓到了……”
纪明疏嘴角一抽。这次是想跳进这池子里,一了百了。
那天她因为发烧,梦见前尘之事,陷入魇中,没能及时醒来,错过了上朝。而她醒后,看到了身着朝服的国师,情不自禁就……
是,她是没能控制情绪,抱了一下国师,但是那又怎么样呢?那又怎么样呢!她身为皇帝,做点什么事还需要等人批准吗?谁敢说半个不字?别说她想抱国师,哪怕是亲!
……她纪明疏上辈子也是做过的。
说起来,她是没料到,自己竟然重新活了过来。
简直不可思议……
纪明疏心中纠结,大概是因为上辈子她这个皇帝做的太好了吧。
“你再给朕提一句试试?”
东里青裁看着她,一脸吃惊:“陛下,我发现你好像比之前凶多了啊。”
纪明疏面无表情的将鱼食全部丢进池子里,惹得锦鲤相争,溅起片片水花,“朕说朕重新活了一遍,你信不信?”
东里青裁沉默半天,一脸同情:“陛下果真是烧傻了。”
呵,她就知道。
“太医院没事做了?”纪明疏脸色很不好看,许是病初愈,脸色比起平时更苍白了。
“我又不是御医。”东里青裁嘀嘀咕咕,见纪明疏眉一拧,只得连声应道:“行行行,我这就回去看看。”
纪明疏望着东里青裁远去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转头吩咐身旁的小宫女。
“去叫国师过来。”
宫女领命而去。
前世的债,今生总得要还。这个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
再次见到姜竞淅的时候,他已经换成了便服。
眼眸斜长,目如月光般清冷,仙姿秀逸,孤冷出尘。
哎,只是看他一眼,纪明疏又心猿意马了。
说起来,上一世她将姜竞淅送出了皇宫,竟是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说过,真是最大的遗憾。
不过就算她能说,又可以说什么呢。
说她喜欢他十年么?还是别让人笑掉大牙了,她后来对他做过的事,就没有一件能拎出来看的,嘴上说着喜欢,干的却不是人事。
姜竞淅并不喜欢她,她不想放手,也不愿放过。
那时候,因着不得已的原因,纪明疏下旨,将姜竞淅关入了大牢。明面上,文武百官都以为纪明疏隐忍十多年,终于可以除掉这个心头大患,但只有她身边最亲近的人才知道,她背地里是想尽了办法,只为护他周全。
到了最后,唯一能救他的法子,便是她给他自由,放他离开这个皇宫,从此隐姓埋名,再也不得见。
那天天下着蒙蒙细雨,纪明疏立在最高的城门处,目送载着姜竞淅的马车离开皇宫,逐渐融入邺京人流之中,消失不见。虽然悲从中来,但她好歹对他做了一件人干事。
尾鸢替纪明疏撑着伞,轻声道:“奴婢有时会听宫里的小太监说书,记得一句话,觉得很有意思。他说有些人不爱也不愿放手,有些人明明爱,但是还放手了……”
纪明疏眺望远方,目光看似平静,实则空洞:“什么爱不爱的。朕只听说,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
没有她纪明疏喜欢姜竞淅,就没有姜竞淅这么悲惨。她可以大言不惭的说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黎民百姓,但是她绝不敢说对得起姜竞淅,更不敢说对得起她自己。毕竟夏天到了,容易被雷劈。
往事悠悠,不堪回首。
纪明疏收回心思,抬手斟了一杯茶,语气郑重:“国师请坐。”
“……”
也许是因为那个“请”字是从纪明疏嘴里说出来的,姜竞淅一顿,目光瞥向那个石凳,迟迟未动。
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纪明疏无语凝噎。
是,她以前是喜欢整蛊国师,什么往凳子上抹油,在笔杆上抹墨等等,但是如今的她,哪有这么无聊?她已经变了,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她了。
纪明疏目光诚恳:“国师放心,朕今天只是有些话想跟国师谈一谈。”
说着,便将茶杯推到姜竞淅跟前。
“陛下风寒可有好些?”姜竞淅落座,语气柔缓,像是不经意的提了一提。
“好多了。”纪明疏有些受宠若惊,原来他们不吵不闹的时候,国师竟然还会关心她……哪怕就是客套客套。
“那就好。所以前些日子臣布置的课题,陛下是否也完成了?”
他大爷的。就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合着关心也只是为了问她课业写完没。
哎,还是熟悉的姜竞淅。
纪明疏陡自沉默。
不同往日的一记白眼或者一声冷哼,姜竞淅见眼前的少女不说话,心下了然。御花园清幽宁静,片片翠绿的叶落在石板路上,清风徐来,弹起沙沙的声响。
少女面色忧伤,半起身想挪动石凳,无奈发现与地面是连接在一块,只得重新坐下。
姜竞淅:“……”
自打陛下病倒之后醒来,一举一动总是透着说不出的奇怪。
莫非……姜竞淅陷入沉思,下意识的端起茶杯,想要抿上一口。
伴随着竹林摇曳,纪明疏半吞半吐的声音也终于响起:“国师……我们……我们……和……议和……吧?”
茶杯一抖,水差点泼了出来。
原来不是风声,而是她真真切切说出的话。
姜竞淅微微启唇,但似有一团棉花堵住了喉咙,让他竟然作不得声。
纪明疏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想想以前,之所以闹成那样的局面,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有话却不好好说么。其实有的话并不难说,看看她,死了一次,什么都明白了。
没能得到回应,纪明疏也不是很难过。
“陛下,”姜竞淅轻声道,“您……”
她……
这么说是不是很突然?毕竟自己以前做的那么过分,可以说是卯足了劲儿跟国师对着干,国师哪能这么轻易……
“您果真如东里大夫所言,”姜竞淅犹豫万分:“烧……还未退?”
纪明疏嘴角一抽,“朕是做了一个噩梦罢了。”她声音有些恍惚:“朕在梦中,做了很多不好的事,醒来之后……”
姜竞淅一愣。
竟然是这个原因?他罕见的沉默了。
纪明疏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回答,心里一沉,忍不住强颜欢笑起来:“朕以前是有些……但是以后……”
“不会的,陛下。”上方传来的声音不似平日的淡漠,是冰雪融化之后回暖的春潮。
啊?纪明疏闻言重新抬起头,目光有点茫然。
“臣指,陛下的梦,不会发生。”
纪明疏轻轻摇摇头,“国师是不会体会到的……哪怕……”
哪怕是朕拆散你的姻缘,羞辱你,哪怕是朕让你——
“嗯,哪怕何事。”
纪明疏呆呆的看着他。
面前的少年如天边卷云,本该是遥不可及。但那双漆黑的眼眸像夜空泛起了星辰的波澜,泄露出点点温柔,触手可及。
明明只是简单的一句安慰,却教少女眼眶泛起了红。
他尚未看清,少女已经垂头,仓皇的举起茶杯遮住了自己的脸。视线之中,一片竹叶缓缓落在陛下的发梢。
只能听到那人闷闷的,但是又郑重无比的话语:“朕以后,会尊国师、敬国师、重国师……”
一字一句,像极了誓言。
乌黑的发,鲜活的绿,姜竞淅怔愣的看着那片竹叶,蓦然无语。
“不会再乱发脾气,也不会胡闹……只愿国师……”
留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