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一生,遇上过,同行过,便已是一种幸福。
在试探性的攻城战中,他又看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被吊在城墙之外,摇摇欲坠。
心痛之余,他的心,反而落到了实处。
那一刻,沛然的战意,充满身心。
既然她就在信和,那么龙潭虎穴,他亦要设法救出她。
他有这个信心。
自百战百胜的战绩中所树立起来的强大信心。
便让信和这一仗,成为他最后也是最精彩的一仗吧!
为了救她的这一仗,在他心中,突然有了别样意义。
为了带走她的计划,他坚持亲自出马救人。
必要时,不惜与西门斩还有楚长青翻脸动手。
他自信自己有独自抗衡这两大高手的实力。
不必他与西门斩他们翻脸动手,师洛先与他起了争执。
“蔚帅身负指挥重任,如何可以亲身涉险。莫非,是信不过师某的十八铁卫么?”他语气轻柔,眼神却突然变得凌厉:“或者,你们国君言而无信,要你们扣下琉璃,所以才要劳蔚帅亲自出手?”
匆匆赶至的姬艳也从旁劝他:“蔚帅,尚宜三思。”
他却以冷静的态度,平静的出声:“师先生,你亦清楚,这整项计划于时间上卡得极紧,救琉璃的时机,稍纵即逝。我不是信不过师先生手下的十八铁卫。只是,面对生死关头,每个人的本能都是先保全自身。也许,就是这片刻的迟疑,便会断送整个计划中好容易争取到的那一点机会……”
看着师洛神情沉吟,他再轻轻的开口:“所以,我一定要亲身上阵。因为,在生死关头,我会比别人……少那片刻的迟疑。这,便是我营救琉璃的优势。”
师洛的神情,于那一刻,变得柔和。
他与他相互对视,仿佛,有一种奇异的惺惺相惜感觉。
看着师洛向他深深一揖,他还下礼去,心中,却突然有一丝迟疑。他,亦应是可以令她心折的男子吧?
可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已不能对她放手;而她,喜欢的人是他。
这一生,这样恪守责任,从来将自身需要,置于最后一位。这一次,便让他自私一次吧。
她,是他再不舍得辜负的人。
越过漫漫沙海,穿过箭雨毒烟,他救她,他的爱人。
这一次,绝不要辜负她,要补偿他令她痛过的心,流过的泪,与绝望分离的那些日子。
将她抱在怀里,那种幸福盈怀的感觉,是那般充实。
只须再越过火墙掠上沙舟,他,便可以偕她归隐。
而火墙后,幽灵般掠出一个人。
从她的惊呼声中,他知道这人便是令到她颠沛流离的首恶。心术不正的人,连带对敌手法亦十分阴狠。攻击的角度,计算得非常精准,要在他半途中无可借力之时才出招,虚招一过,实招则印向他怀中的她。
务要令他们避无可避。
而时间,已经极为紧迫。在信号弹升起之后至多一盏茶时分,大批的毒蝎便会涌至。
他只有一个选择,便是硬闯突围。那一掌,他用上全力。
然后,手心仿佛轻轻的一痛,而对方,已经应掌跌出,然后,飞速逃入烟火深处。
不是没有想过去追击此人。时间与角度都算计得这样精准的一击,明知掌力不敌却逼他正面对掌,那么刺破他掌心的那一针,必然不会是寻常毒针。可是时间已那样紧迫,再不走,毒蝎涌来之际,只怕连他,亦都再无力护她周全。
心念电转间,他飞身揽住她跌落的身子,向沙舟疾掠。
真是只差一点点,便会葬身蝎吻。在沙舟滑出二十余丈时,他已看左翼,远远的,燕子翼驾着沙舟冲向信和的身影。
甚至,鼻端嗅到了淡淡腥味。
而她,转过头望他。
她的眼中,那种历劫余生的欣喜,与缠绵恋慕的眼波交织在一起,那么动人。
他的心,却莫名的一紧。
陡然间,想起了巫后的判词。
左手,掌心处,一缕冰寒,仿佛游丝般,正一步步往上入侵。
是至奇异毒物,他想提起真气逼毒,却骇然发现,那冰寒所到之处,经脉已寸寸淤塞。
真气对于这样的毒素,竟是无能为力。
趁她用倚在他胸前,看不到他的神情与动作,他隐蔽的抬手,观察那缕冰寒的源头。漆黑的一个小小针孔,周遭如墨般的一点,边缘淡淡的晕开痕迹。
再结合经脉淤塞的情形,心中,突的一震。这,是上古七大剧毒之一的青魈啊!
是天谴么?
于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清楚了自己必死无疑的事实。
原来,他的英年早逝,是为她而死。
明白了这一点,他,苦涩的心中反而泛出淡淡喜意。
幸好,还没有来得及对她说出他的心意,令他不致辜负她太多。
于那一刹那,他已经将她的归宿去向,想得通透。
不能让她回天都。而蔚军之中,亦再无可庇护她之人。
只能让她去找师洛。
纵然她说,她喜欢他。这样的话,在死前,能听她亲口说出,已经足够幸福。他仍是赶她走。不要她留下,不想让她为他哭。
已经负了她那么多,这一次,不要她哭。纵然,装出对她无情的样子,他的心与身,都那样痛苦。纵然,看着她离开,那种苍茫,那种失落铺天盖地,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将他遗弃。
他仍是愿意她走。
不要为他回头。
平静的对赶来的旧部交待后事,血脉间,那样冰寒的痛楚,千丝万缕来袭,却正好可以压下胸中空洞刺痛感觉。于他们震天的哭声中,他望着天际的白云,心中想的却是:这一次,他终于没有让她哭。
她没有为他哭。
可是,那用力忍泪的神情,比起号啕大哭,更令他痛苦。
不明白,在他那样严词的拒绝之后,是什么令她再度回头。当看到她去而复回的那一刻,反而是他,心酸得想落泪。她的率真热情,他辜负了一次又一次。而这次,甚至要与她死别。
而她蓦然间苍凉得仿佛死寂的神情,却又令他心惊。仿佛这一刻,母亲的身影与她重合,他恐惧的触及了她的心意。
她要随他而死!
怎么舍得。
那样青春芳华的年纪,犹如姣花初绽,却要飞快凋零。
不可以!
他,要她活下去。
让时光,慢慢的替她抚平他带给她的伤痛。捱过苦痛之后,会有带给她幸福的人。
纵然,能令她幸福的那个人,不是他……
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过得好……
不是他……
也没关系。
那样有如万针攒刺般的冰寒感觉,亦不能阻止他拼尽全力跪向她,求她不要死。
不要死。
就象年幼时的他,求恳其时一意要随父亲而去的母亲一般。
不要死。
不要让他在最后的时刻,还要对她无比抱憾。
不要……做母亲那样软弱的女人。
纵然这刻的她,哭得那样痛切。
纵然他辜负了她那么多次,她仍然对他这般怜惜。
临别的深情一吻;听她说出爱他的心意;还有那些滚烫的,为他抛洒的泪水。拥有了这么多,上天已待他至厚。
死而无憾。
怎么舍得要她再随他而去。
说什么无颜见为她而死的弟兄,或是让她为他而活,都只是借口。
他就是单纯的,不要她死。
不要她青春鲜活的容颜,被一抔黄土所掩。
不要她的笑语,从此在这世间再听不见。
不要她的心,为他痛到最后,却无缘世间幸福快乐的那些感情。
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都可以死。
唯有她不可以死!他只想她活得好好的,永远都不要有事。
原来,要到永别的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如此深爱她。而他,却一直没能给她,哪怕一刻的幸福光阴。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
初见她的那一刻。
他是沙场上运筹帷幄的大帅,她是甫下凡尘,对自身处境尚有些茫然无措的仙子。
隔着漫天沙尘,隔着朔风猎猎,隔着腥风血雨。
那双清澈的眼睛,茫然四顾,一下子,望进他的心底。
就是一生的印记。
其实,他是幸福的啊。
纵然这一生,背负着那般深重的责任,一早注定战死沙场的结局。旅途中却突然多出一个她,同行中对他始终关怀,始终怜惜。
纵然他与她,不曾开花结果。可是同她相识相知,那些记忆,现在回想,纵是掺杂着无奈与伤痛,却仍都透出幸福的印迹。
原来,这一生,遇上过,同行过,便已是一种幸福。
“琉璃,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从见你的第一面,我便觉得你好生特别……”忍住汹涌冰寒的苦痛,用尽所有的力气,也要对她说出心意。
对自己坦白,也不让她遗憾。只是……没有时间了。
冰寒的感觉,疯狂的漫上来,每说一个字,都恍似要调动全身的力气。
“琉璃,不要哭……”
连眼睛,也无力再张开。
最后的叮嘱啊……
来不及说出……
不要哭……
要幸福……
前尘往事,一起走过的日子,电光幻影般,自眼前掠过。
仍可听到她轻轻的叫他,仍可感觉到她轻轻的碰触他。
多么想,还能说出最后的叮嘱。
要幸福。
只要她幸福,他再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