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树木落尽繁华,朔风肆虐,残冬渐至。
小雪那天晚上,果真飘起了雪花。
正是晚自习时间,教室门猛地被推开,周磊裹挟着一身雪花出现在大家面前,留着从未见过的小平头,显得格外精神,脸上堆笑,笑得十分牵强:
“……我要去当兵了,虽然没在这个班里呆多少天,可我还是想给大家照个相做纪念!”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啪啪拍照,似乎给每个同学都拍了一张,拍到我的时候,他露出脸来,微笑了一下,举起右手,做了一个盖帽的动作。这时,不知道是谁开始鼓掌,掌声中,周磊的眼角开始潮润,面向全班同学深深鞠了一躬:
“我会想念高中生活的。”
第二天,课间操的时候,街道上忽然传来喧天的的锣鼓,听说那是在欢送新兵,我急忙奔到校门口,透过铁栅栏,看到一辆辆运载新兵的卡车正从街面上驶过,在其中一辆军车上,周磊身穿绿军装,胸戴大红花,兴致盎然地站在一群新兵中间。我高喊他的名字,周磊发现了我,急忙脱下帽子,笑嘻嘻地挥舞着高喊:
“小马哥,我探亲假的时候一定回来看你。”
我在心底说,等周磊回来的时候,一定当面说声对不起,否则我就是乌龟王八蛋,因为去勒索“竹竿美人”其实是我的主意。等他回来以后,我要把胳膊搭在他的肩头,像螃蟹那样横行直撞地穿过狭窄的街道,去看电影打台球或者比赛撒尿看看军人的射程到底有多远。
周磊到部队后一直和我保持着书信往来。在最初的书信中,我能看出周磊在部队很开心,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在1988年春天的信中,他告诉我,新兵集训一结束就当了班长。当班长一周后,在一次训练中摔断了腿:
“我倒在地上,眼看着小腿的骨头露出来了,骨头刷白,那才真叫个疼!疼的钻心!不过我挺过来了。这点皮肉之苦算的了什么呢?我学会了坚强。”
在1988年夏天的信中,他写道:
“我相信我的体格更强壮了,以前掰手腕总是输给你,现在一定不会输了!还有,我的意志更坚强了!我相信我能做好任何事情。”
渐渐地,周磊开始流露出对学校生活的留恋:
“还是当学生好,我现在特别想再回到学校里面去,坐在教室里,听毛老师讲堂课,哪怕他投我一百个粉笔头,我也愿意,当然,如果能再听他讲一堂课,我一定会专心致志,一定不会让他向我投粉笔头。”
“好哥们,看来我这辈子是没有机会上学了,我一想起不能再上学了,就心疼,真的是心疼,就是心缩成一团的感觉。我现在很后悔,后悔当初整天瞎胡闹,如果不是瞎胡闹,说不定老爷子就不会对我失去信心,也就不会同意让我来参军了!说什么都晚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学习!不能留下遗憾!要学出样子来,为了我,也得学出样子来!”
不久,周磊在信中欣喜地告诉我,他还有机会读书,去读军校。他说,如果能荣立几个一等功或者二等功,说不定就有机会被保送上军校,为此他正努力表现着。
1989年冬天,周磊来信说,他成了废人了。他的曾经傲视群雄的粗大款的老二在营地一次意外事故中,被连根割掉了:
“我现在是倒在医院病床上,刚才小护士给我们几个病号放了录像,放的就是《英雄本色》,我一边看一边落泪,哭得满脸眼泪,为自己哭!为小马哥哭!也为咱们哥几个!你不知道现在我多么想你们,想咱小城里的篮球场、水库,还有台球案子,还有那个录像厅,不知道咱哥几个还有没有机会再一起坐到里面看场录像。
对了,那个黑老板娘还是那么一说话满嘴烟味咋咋呼呼面凶心善吗?
我不敢告诉爸爸妈妈鸡巴没了。也不敢和明子说我,我不知道明子知道以后会不会笑话我,兄弟你会笑话我吗?
其实,我现在很害怕。我问自己还是一个爷们吗?根都没了,还算他妈的什么爷们啊?小马哥要是没了鸡巴,一定不再是小马哥了。你说对吗?
有件事,我也很高兴,指导员说,队里给我记了一等功,这对我考军校很有帮助。不管怎么样,我也得考军校,想尽一切办法也得考。
兄弟,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别哭。你得笑,我才会笑。”
周磊说错了,看那封信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操场上的篮球架下,任泪水在脸上流了好长时间。回到教室,同位仔细打量,问我怎么哭了?我没好气地训斥他,睁大狗眼看清楚了,是进了虫子揉的,说着,把头歪向窗外。
一枚枯黄的梧桐叶在秋风中起起伏伏,打着悲伤的节拍。
以往,周磊的很多信我都读给毛氏兄弟等人听,一起分享好哥们的快乐和忧伤,然后,再一起写回信,写我们在高中的快乐和忧伤,写对他的挂念和鼓励,写得或慷慨激昂,或大话连篇,或云山雾罩。然而,这封信我没有给任何人看,更没有告诉任何人周磊的鸡巴没有了。
小马哥成了司马迁了,多么大的悲哀!
一连好几个夜晚,我都独自一个人倒在床上,无比忧伤。
1990年夏末,我们高中毕业了,全班最后一次聚在教室里,等待着各自大学通知书的到来。靠门坐着的王松林告诉我说,外面有人找我。跑出去一看,是周磊的弟弟明子,忽闪着大眼睛,怯怯地递给我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周磊一身戎装,英姿飒爽,一脸熟悉的微笑,两只调皮的小虎牙。照片背面写着:
赠好兄弟林凯。
“哥哥说把这个给你。爸爸让我送来的。”
我问明子:“这小子好久没和我联系了。他在部队还好吗?”
明子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几天前,周磊在拉练时为了救当地一名落水儿童而被卷入了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