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丫的婚事(6)
王海滨2019-07-25 19:394,102

  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我从北京回家探亲,拜访完亲朋,我去看望高中同学猪肉荣。猪肉荣当年考上了本省农业大学,学养殖饲养,大学毕业以后回到了我们县里工作,现在是当地最大一家肉类加工厂的总经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产品南下东南亚北上俄罗斯。其时,他说话已经不结巴了,据他自己说是在大学里谈恋爱的时候,被女朋友一个耳光给抽过来了。

  猪肉荣领着我视察了他的加工厂,感觉到处都油哄哄的,他身上的味道也肉哄哄的,我告诉他食品企业卫生最重要,拼到最后往往拼的是技术和卫生。他频频点头,说知道,但是暂时还不想投入太多,说还是想出去:

  “学了一大圈,却还是父业子承,有点不甘心!”

  猪肉荣站在占地逾百亩的厂区里,很是感慨地自我解嘲说。

  问他想去哪里?

  去做什么?

  猪肉荣抹着脑壳,嘀咕说,想去俄罗斯看看人家怎么养怎么杀怎么赚钱。

  晚上,猪肉荣请我去全县最奢华的大酒店进餐。等到了酒店门口,感觉额外熟悉,左左右右四面八方看了看,才弄明白原来就是原来的“又一春”包子铺,升级换代改名为春风在大酒店了。使劲吸溜一下鼻子,包子的味道荡然无存,却似乎又永远在心底泛滥。

  熟悉的味道去了哪里呢?

  县城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却明明陌路;明明是故旧,却分外陌生。

  席间在座的一位居然就是孔令凯,衣冠革履,少年发福已然大腹便便,猪肉荣介绍说这是县财政局孔副局长:

  “他可是第一副局长啊!”

  猪肉荣补充说。

  孔副局长仍然那样豪爽和热情,举杯喝酒,杯杯见底,但有官场修炼的老城沉稳,全程谨言,只笑,对我笑,对猪肉荣笑,对桌上那只被撕裂的缺胳膊少腿的扒鸡也笑;我心存侥幸,装作关心,问嫂夫人作何公干,不待他回答,猪肉荣抢着说,是县防疫站站长,孔副局长也就不再多言,面带欣慰满意的笑容;

  期间,猪肉荣又引领另外酒席上的一位客人过来和我喝酒,介绍说是县电业局局长李小华,我先是哑然,继而淡然一乐,心想真是机缘巧合,全是旧识,举杯互敬,上下打量彼此,问还认识否?李小华只是看上去热情实则官僚的一阵寒暄,说了几句希望我常回家看看多关心家乡发展之类的屁话,显然是不记得我是谁了,我也就不再多说,回应几句客套话,然后再共同举杯,互敬酒后,李小华面带红晕一脸亢奋地蹒跚而去。猪肉荣在前面引领,兼开门、搀扶,殷勤备至。

  在李小华出门的瞬间,我特别注意了一下他的鞋袜,发现是黑皮鞋黑丝袜;

  猪肉荣送走李小华回来,我小声问李小华老婆干什么的?猪肉荣斜睨着眼珠子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这么关心人家老婆?李小华老婆原来就是电业局一名普通职工,因为长得好看,被李小华看中,结婚后,得道升天,专职在家相夫教子,到现在仍然是全县最有风韵的女人!

  一席话,让我更是五味杂陈。

  酒后,猪肉荣意兴阑珊,又请我去一家茶社喝茶,一边喝茶一边天南地北的聊。天南海北远山雾罩地聊了一大堆。期间,就说到了他的远房堂哥,我的二姐夫朱江明。

  猪肉荣醉眼惺忪的说,真没想到那时你那么给我面子。

  我苦笑,说谁让你是我兄弟呢。

  说完这句话,我像吃了一口屎那么难受。

  猪肉荣说,现在来看,我堂哥还是有点头脑的。

  我说,现在我很想揍你一顿。

  猪肉荣说,其实你家二姐是真的爱上我堂哥了。

  我说:“鱼上钩了,那是因为鱼爱上了渔夫,它愿用生命来博渔夫一笑。很可悲!”

  猪肉荣先是一愣,继而嘿嘿傻笑。

  猪肉荣之所以说我给他面子是因为1989年初春,他曾经专门找我谈话。直截了当地跟我说,堂哥找他了,希望他出面和我谈谈。

  “我堂哥说,在你家,你二姐和你,和你,和你,关系最好,也, 也,也最尊重你的意见,所以,你,你,你得帮我,一个,一个,一个忙。”

  我有些迷糊。

  “你得赞成,你,你,你二姐,嫁给我堂哥。并且得大力,大力,大力支持!你这样做,就等于,帮,帮,帮我的忙了。否则,我们,我们,我们不是哥们!”

  自从海波和我决裂,我的死党成员已寥寥无几了。周磊去参军了,远在他乡,平时只是书信往来;毛氏兄弟在获悉匿名信事件真相后,对我父亲之流大加唾弃,嗤之以鼻,顺理成章地延及到了我身上,和我面和心不合,凡事阴阳怪气,时时流露出不屑与我为伍的阵势,我有口难辩,无奈之余,只好退之三舍;老二虽然表面上和我称兄道弟,但远没有达到两肋插刀的地步;就剩下猪肉荣算是硕果仅存的一个好弟兄了,虽然说话结巴费力,但凡事对我是坚决拥护,忠贞不二,我不想再失去他,真的成为孤家寡人。于是,我立刻给了他保证。

  所以说,在当年那场家庭大战中,我立场坚定的拥护二姐不仅仅是因为那封匿名信让我“幡然醒悟”“不甘沉沦”,还因为我向我的哥们做了承诺。

  猪肉荣找我谈话以后,我立刻就去二姐卖票的那个小房子里了,吃着二姐给我买的一大截甘蔗,我告诫二姐:

  “你要是放弃朱江明而和什么县长局长的儿子好,就是典型的嫌贫爱富,当代的女陈世美!就和于连差不多!你不会不记得《红与黑》里的于连吧?二姐!”

  二姐轻声细语地说,《红与黑》是她最喜欢的小说,已经看了两遍了,正在看第三遍,放心,她不会成为于连的!二姐看着我大嚼甘蔗的嘴巴,提醒我说,甘蔗看上去越细小的部分越甜。我依言试了试,果真。但没忘把想好的话说完:

  “你如果不和朱江明好,我会一辈子瞧不起你!我就认定你于连!你记着吧。”

  我把一口甘蔗渣使劲吐在角落里,好像吐出的是严肃的道德标准。

  “姐绝对不是那样的人!你放心。”

  二姐说完就去整理售票台面了,低着头,收拾得一丝不苟,彻底全面,好像在逐渐梳理她的思路和决心。

  有了我的支持,二姐似乎意志更为坚定。在她授意下,朱江明到我家提亲了。

  那是一个雨天,朱江明打扮一新,中分的头发纹丝不乱,看得出打了头油,左手打着一把伞,右手提着四瓶本县产的32度白酒、两条石王烟、两包前进食品厂的点心(其中一包是祖母爱吃的核桃酥)、一包喜糖、两块的确良布料,站到了我家院子里。没人出来迎接他,他像个弃儿一样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孤立无缘,左右为难,站了一支烟功夫,他鼓起勇气喊了三声有人在家吗?

  有人在家,可就是没人出来。所有的窗户都落下了窗帘。躲在南屋里的祖母像个不称职的小偷一样,掀起窗帘一角,上下打量着朱江明高高大大的背影,但是当朱江明转过身来,准备敲她房门的时候,祖母倏地就放下了窗帘,飞快地爬到床上,用被子蒙上了头,匆忙之中,一只鞋没来得及脱,而那只鞋的底子上恰恰沾着一滩狗屎,不雅的味道差点把被子里的祖母熏晕。——后来,为了驱散那股印象深刻的味道,祖母拆洗了整床被子,劳累了两三天时间,所以无论何时提起朱江明的第一次到访,祖母都恨得牙根痒痒。

  但朱江明没有进南屋,因为三姐作为我们家的首席谈判代表出现在北屋门口,她扎着一个朝天翘的马尾辫,抱着肩膀,翻愣着白眼珠,一脸冰霜地说,家里大人都不在,有什么事儿就和她说吧。朱江明从二姐口中早就得知王三美是有名的“三辣子”,心里开始打鼓,但还是强颜欢笑,无比尴尬,磕磕巴巴地说想和家中大人说几句话。

  “不是说了嘛,家中就我一个人儿,难道我还是吃奶的孩子吗?!这你都看不出来吗?嗯——要说抓紧!不说走人!”

  朱江明站在雨中,把右手的东西换到左手,很是为难。我看不下去了,推开房门,站在门口说家里的确没人,如果实在想见家长,可以明天再来。三姐怒视我一眼,补充说,什么时候来也不在!!

  “你就死了这个心吧。别老缠着我姐了!”

  三姐恶狠狠地说着,恶狠狠地怒视着朱江明,坚信她的两眼怒火会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烧得粉身碎骨。

  朱江明果真架不住王三美两管机枪的扫视,怯怯地四下打量,以便放下手中的把东西。

  “甭放!该给谁给谁去吧。你就是死乞白赖地放下,我们也会送给传达室的王麻子。我们家不稀罕!”三姐一脸蔑视。

  王麻子是大院传达室看门的,不但张了满脸坑,还瞎了一只眼,经常接受大家的施舍。

  朱江明实在忍无可忍了,胸脯鼓鼓地,扭头吧唧吧唧往外走,鞋底子上溅起的泥水悉数溅在了裤子上。

  我追到门口,看到尚小海媳妇的一双贼溜溜的耗子眼在她家窗户上一闪而过,犹如哈雷彗星一般。我冒雨追到大门外,喊住朱江明,告诉他攘外必先安内,要想打胜这场爱情之战,必须把握二姐的芳心,而要想做到牢牢把握就必须多写几首诗给二姐。说得朱江明不住的点头,连声说记住了记住了,然后,他手中的一提东西就到了我的手中,沉甸甸的,我拎着东西一进门,王三美就炸了锅一样,大喊起来:

  “你就是吃里扒外!你就是狗腿子汉奸特务间谍!你怎么这么没骨气!我好不容易把他撵走,你倒好,你说,你说,你到咱妈跟前去说,你按的是什么心,什么心?!”

  我不闻不问地把东西往客厅桌子上一放,趾高气昂地上学去了,感觉自己正义凛然,像完成了一件壮举——现在想来,那时候,我多么的一个傻x。

  到了晚上,雨过天晴,一弯清清亮亮的月亮爬上天边,群星闪耀,点点光辉。

  二姐下班回来了,手里提着朱江明没送下的另外那些东西。她一边郑重其事的把东西陈列在客厅的桌子上,一边心平气和地告诉母亲,收下这些东西,就算答应朱江明提的亲事了。

  “是你收的,可不代表我和你爸爸。”母亲急忙注解说。

  “这可是咱家的客厅,这可是你和爸爸的桌子,东西摆在这里了,你们看着办吧。”

  “不用看着办,明天让三儿送回去!”

  三姐胸脯起起伏伏,气的像只蛤蟆似的,冲到二姐面前:

  “我才懒得送回去呢!我都撕下脸替你撵回去了,你却又厚着脸皮拿回来,这不是耍我玩吗?”

  “你自己愿意被耍!”二姐反唇相讥。

  母亲怒气冲冲,一步跨到桌子跟前,把那些东西一股脑扫到了地上。

  酒瓶碎了,屋子里一团酒气,核桃酥散了一地,被酒一泡,很快成了烂泥。

  祖母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屋门口,看到地上的东西,心疼得直咂摸嘴。

  二姐脸都白了。她哆嗦着捡起地上的东西看也不看就往院子里扔,一边扔一边抹眼泪,一只半碎的酒瓶,砸到了门边的电视屏幕上,一声巨响后,我们家那台和一家人相伴了十年的黑白27寸电视机面目全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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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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