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丫的婚事(7)
王海滨2019-07-26 09:383,734

  朱江明的见面礼没有送下,但却从我那取到了“真经”:三天两头给二姐送纸条,纸条上尽是一些滚动着赤诚闪烁着真情的精辟之言:

  “有一种爱叫放手;有一种情叫心痛;有一种幸福叫守候。”

  “。我一直以为山是水的故事,云是风的故事,你是我的故事,可是却不知道,我是不是你的故事?”

  “分开的岔路口,转向的不只是人生。青春散场,不小心遗落的碎片,扎伤的,不只是心。思念无果,终于滂沱。”

  “你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象欣赏一种残酷的美,然后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告诉自己坚强面对……”

  “我喜欢你,。不是因为我选择了你,而是因为你选择了我……如果有一天,不再喜欢你了,我的生活会不会又像从前那样堕落,颓废…我不想再要那样的生活,所以,在我还没有放弃你之前,请你,至少要喜欢上我……”

  “我不喜欢说话却每天说最多的话,我不喜欢笑却总笑个不停,身边的每个人都说我的生活好快乐,于是我也就认为自己真的快乐。可是为什么我会在一大群朋友中突然地就沉默,为什么在人群中看到个相似的背影就难过,看见秋天树木疯狂地掉叶子我就忘记了说话,看见天色渐晚路上暖黄色的灯火就忘记了自己原来的方向……因为,我想你。。”

  “我真的爱你,闭上眼,以为我能忘记,但流下的眼泪,却没有骗到自己……我像是一个你可有可无的影子,让寂寞交换着悲伤的心事,对爱无计可施,这无味的日子里,眼泪,是唯一的奢侈”

  ……,……

  二姐每次看完那些箴言酌句,都悄悄地再塞给我看,让我一同分享她的幸福和喜悦。我确信那些句子不是朱江明自己所写。我问猪肉荣,他堂哥也喜欢读舒婷北岛席慕容吗?

  “不喜欢读,喜欢‘吃’:凡是能拿到的纸质出版物,不几天就给撕吧干净,擦屁股的擦屁股,画棋谱的画棋谱。”

  猪肉荣的回答让我很是纳闷,这些字字珠玑的文字但是从哪里得来的呢?我冥思苦想也得不出结果,只有对朱江明五体投地的佩服——这个秘密一直到多年以后,才得以揭晓:朱江明一周跑一趟新华书店,去了不看书,看人,看女人,确切地说是看女人看什么书?倘若发现哪个女孩子痴迷地在看哪本书,他就去翻看那本书,然后把里面的句子摘录下来——也可谓用心良苦。

  那些纷至沓来的小纸条让二姐王小丫铁了心要嫁给朱江明。

  “二妮子是吃了秤砣了。”祖母一脸绝望地说。

  朱江明那些小纸条还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副作用:让我很快懂得了浪漫和缠绵,为第一次初恋打下了牢固的语言功底。这是后话。

  1989年正月里,大姐和海拨不够的马卫国结婚了,婚礼热闹隆重,体面排场。娶亲那天,马卫国动用省城济南同学的关系弄来一辆上海牌小轿车接新娘,又是鸣放礼炮,又是司仪串场,当时这在我们县城还属凤毛麟角,轰动整个县府家属大院,观者如潮。我们家的猫三次被踩到尾巴,叫声凄惨无比,不得已逃到房顶上整整一天不敢落地。婚后,大姐在祖母和母亲两代新旧女性的综合调教下,很快就把趾高气昂的马卫国拿下马,在婆家吃香喝辣,颐使气指,不但又穿起了高跟鞋,每双高跟鞋还都是马卫国亲自去挑选购买。

  ——大姐的幸福高调明朗,但也短暂,两年后,等她怀孕生下女儿,幸福的日子就远离她而去,她又含泪收起了心爱的高跟鞋,开始为生出儿子做着不懈的努力和准备,一直到偷偷摸摸东躲西藏地把儿子生出来,她才再次找出尘封已久的高跟鞋,重整旗鼓,在婆家高调复出,活出一片风采——这都是后话。

  但无论如何,大姐的幸福婚姻一时成了活学活用的典范,祖母从此开始把 “听大人话,就是福气!”这句话时不时挂在嘴边,一度成为她老人家晚年最响亮的至理名言;父亲和母亲则再次得到鼓舞和启发,咬定青山不放松,坚决不同意二姐和于江北谈恋爱。

  “门不当户不对,不懂生活没有事业,一个大老爷拿什么养我们的丫儿?!赶紧马不停蹄的给我滚蛋!有多远滚多远!越远越好!!最好最远!”

  父亲像在表演绕口令,言辞凿凿,一脸正气!

  母亲首先把自己摆在床头的琼瑶小说《情深深雨蒙蒙》《几度夕阳红》《月满西楼》统统塞进了箱子里,再把箱子使劲推到床下最角落的位置——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相信,她一定是身怀愧疚:倘若不是她整日痴迷这些情情爱爱的文字,可能二姐也不会这么喜欢文学,也就不至于这么浪漫到底冥顽不化——而后,母亲冲进二姐的卧室,把席慕容、舒婷还有那些《读者文摘》《青年文摘》全请进了一个蛇皮口袋,使劲扎上口,扔到床底最深处。一边忙活一边数落:

  “谁把谁真的当真,谁为谁心疼?除了亲生父母亲姊热妹谁爱管你闲事啊?不都为了你好吗?真是言情小说看多了,生活里那有那么多浪漫?!浪漫能当饭吃吗?浪漫只是小说和电影,生活就是赤裸裸地过日子!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个朱江明懂吗?会过日子吗?一看就不是!一看就不是知冷知热的人!我的傻闺女!!他不是知冷知热的人!别看你爸爸嘴上不说,你知道一晚上,他给我盖几回被子吗?他对我的关心是贴心贴肉的,这才是值得靠的啊!我的闺女!!”

  二姐倚在门框上,冷眼旁观,充耳不闻。

  祖母端着一簸箕长了虫子的小米从门外走过,适时插话:

  “说什么来着,女子无才便是德!念书念多了就是非多!让我说着了吧?!哼!”

  祖母这声“哼”显然是针对母亲的。在父亲和母亲谈恋爱的时候,祖母就不喜欢母亲的爱看书,就曾经下过这样的断言,好在母亲虽然也爱读书,但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书是书,现实是现实,梦想在书里,生活在现实里,两者兼顾,处理得当,从未让祖母这些断言成为事实,为此,老太太一只耿耿于怀,好在,现在终于应验在二姐身上了,终于证明她老人家所言非虚了!她很骄傲,把一簸箕小米筛得山响,碎米屑满地飞扬。

  很快,二姐开始采取实质性的措施逼迫父母就范:

  春天里,街道上的槐花盛开,满城芬芳。

  一个黄昏的饭后,二姐郑重其事地告诉家人,要带朱江明来家里吃饭,算是上门面见二老。母亲一听,面无表情,看看一言不发的父亲,看看直眨巴眼的祖母,一口回绝。三姐王三美出口更是恶语中伤:

  “让他来吃什么啊?吃鸡粪啊还是吃狗屎啊?”

  二姐自尊心大受伤害。当天开始绝食,两天时间滴水不沾滴米不进,倒在床上微闭双目,吐气轻微,把祖母和母亲吓得惊慌失措叫苦连天。祖母一手抹着眼泪摔着鼻涕一手举着笤帚疙瘩把三姐王三美撵得各屋躲藏,教训她以后不能出口伤人。母亲则举着绣花小拳头不间断地捶打父亲的后背,让他妥协。父亲倒是没吃秤砣,吃的是钢锭,咬紧牙关就是不吐口。无奈,母亲只好和祖母轮番坐在二姐的床头,高频率地施放泪水的“糖衣炮弹”,三姐天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看见二姐伤心如此,心里很难过,但是就是不会说软话:

  “你就吃一口不行吗?你不吃是不是也让我绝食啊!我死了,你好看吗?你到底吃不吃啊?!”

  虽然,我赞成二姐的壮举,暗地里给她加油助威,但是看见她形销骨立脸色苍白,实在心疼,只要其他人不在屋里,我就偷偷溜进去,小声劝慰: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再怎么着也不能糟践自己的身体,身体跨了,怎么再和老三她们斗争到底啊,得保存实力,才能斗争到底见到曙光啊……姐姐,快吃一口吧,你不吃,我心疼……”

  我都要哭出来了。

  ……,……

  终于,我们胜利了!

  二姐在第三天“缴械投降”开始进食;

  刚进夏天的一个黄昏,满城蝉声如雨降。

  那年夏天出奇的热。大门口传达室麻子养的那只癞皮狗有天早上突然死了,麻子很伤心,逢人就说是给热死的,狗都给热死了,人也快热死了,让他这么一哭嚷,很快,他的传达室就给按上了空调,吹着冷风,喝着热茶,他过上了无比幸福的生活——那时,空调对普通人家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很快,麻子在冬暖夏凉的传达室里又养起了狗,是一只京巴,名叫空调——这是后话。

  这天,二姐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脸压抑不住的喜悦,轻移莲步走出卧室,就被母亲喊住了,问干嘛去?二姐如实回答:朱江明约自己出去散步。母亲一步窜出北屋,挡在那里,音量提高了一倍地甩出两个字“不行!”祖母见缝插针,也站出来,为母亲的举动作进一步地阐述和说明:一个大姑娘家的黑灯瞎火地和一个男人在外面,偷偷摸摸,能有什么好事?!传出去名声不好,人有名儿树有影儿,一个姑娘家要是名儿臭了,千金难换啊!祖母一边说一边偷偷招手让三姐站在了母亲身后,行成第二道屏障。二姐看看众人,神情绝决地返身走回卧室,关上了房门。母亲小声告诉三姐把人盯紧看牢千万不能让她出去。三姐看到自己如此被重视,兴奋得小脸泛红光,勇担重任,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紧握小拳头,咬牙切齿地嘟囔说:

  “还能从我身上踩过去吗?我看她怎么踩!我看她怎么踩!不从我身上踩过去就别想出去!”

  二姐在卧室里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三姐察觉里面安静的奇怪,扒在门缝一看,立刻像被抹脖子的小母鸡一样发出一声尖利的惊叫,同时大放哭声:

  二姐表情平静地坐在床头上,一只胳膊搭在床沿上,手腕处咕咕冒着血,鲜血把洁白的床单染红了一片,像冬天的雪地里开出的灿烂红梅,红得一塌糊涂的梅花。

  父亲母亲惊慌失措,大呼小叫地把二姐送到县人民医院进行抢救。一天后二姐被接回家,屁股还没坐热,手腕上缠着纱布就去赴朱江明的约会了。父母气的恨不能跺塌整幢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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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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