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了。院子里的葡萄结出累累硕果,一串串密密匝匝,一粒粒饱满圆润。这应该归功于祖母,她闲来无事就捣着小脚出门捡拾狗屎,左手拎着个小布袋,右手提着把小铁铲,转遍整个大院,使得负责这一片卫生的那位胖清洁工一见祖母就面带热情洋溢的微笑,拱手相迎。全县政府大院都知道有一个老太太为了维护公共卫生,自觉捡拾狗屎,据说县电视台都准备给祖母做一期专访,让她谈谈何以有这样高的觉悟,是什么促使她坚持不懈地去捡拾狗屎。后来,那个小记者为了达到预期采访目的,事先来跟踪了一下祖母,发现老太太果真捡拾的认认真真,她走过的路面上没有丝毫动物粪便,只是,只是,老太太只对狗屎鸡粪等感兴趣,其他垃圾视而不见,什么破塑料袋啊、废纸盒啊、烂鞋底子、旧物件等等,根本不理不捡。上前再一打探,问为什么只捡粪便不管其他?老太太一脸不屑:
“你家用塑料袋烂鞋底子上地施肥啊?傻孩子!一看就是城里生城里长的,一点农活常识都没有!笑掉大牙了!”
她嘿嘿乐着走开了,小记者灰头土脸地站在原地,尴尬万分。
——甭管怎么说,有了祖母捡拾回来的天然肥料的滋养,我们家的葡萄每年都大丰收。
二姐不声不响地把被褥一卷,搁在后车座上。家里只有祖母一个人,她正在和面,准备做一顿可口的包子,看见二姐往外走,急忙举着两手白面站出来,问这是要出差吗?出差还要自带被窝卷吗?不会又去当下乡知青吧?二姐根本不理会祖母一连串问话,兀自推车出门。等到祖母反应过来,抓贼样地喊叫着“二妮子逃跑了二妮子逃跑了”往外追时,二姐一路响着铃声,已骑出了县府大院。她一直骑到我们县电影院的库房里,在那里安营扎寨了。而后,二姐指挥着我和猪肉荣买来了锅碗瓢盆,买来了小锅小灶小酒精炉,还在库房的大门玻璃上挂上了一块粉红色的布帘。我和猪肉荣都很兴奋,跑前跑后,忙里忙外。等到收拾妥当了,我们去找朱江明,发现他正在和录像厅老板娘的三寸丁丈夫在下棋,就豪情盖世地告诉他,二姐又拉开了新的战幕,我们会一如既往地站在二姐这一边,直至战争彻底胜利。朱江明下棋正酣,头也不回:
“等我下完这盘棋,我就去找你二姐。”
——当时,我一点都有意识到:在朱江明心里下棋其实是高于二姐的存在的。
那段时间,只有我去仓库看二姐,二姐才开门见客,家中其余人等去看望,一概避而不见。三姐王三美站在库房外流着真诚的热泪,真诚地向二姐道歉,表示痛改前非,再也不吃咸萝卜淡操心地插足她的婚姻大事,恳求二姐回家去住,二姐只是躲在门后流泪,不出来回话。惹得王三美回到家,哭得泪人一般,恨自己以往多嘴多舌。
半年后,一个霜冻的早晨,刺骨的小北风刮得满地落叶上下狂舞。二姐拖着着虚弱的小身体,去县府大院给某机关单位送集体电影票,单薄的身体,憔悴的容颜,抓着一沓票的小手冻得通红,让隔着窗户玻璃看到的父亲心疼不已。父亲回到家,徐庶进曹营,一句话不说,坐在那接二连三的抽了三四根烟,烟雾缭绕中,有气无力地告诉母亲,就依了小丫吧。母亲忧心忡忡,说:
“要是孩子后悔了,该怎么办呢?不是咱这当父母的失职吗?”
父亲眼圈也红了,说:
“要是孩子在这个事上真不想开,没了呢?”
母亲呜呜哭出声来。我认为他们哭泣纯属鳄鱼的眼泪,仍然信心百倍地地说:
“我保证二姐不会后悔。”
父亲抬腿就给了我一脚:
“你到底瞎掺个和什么啊你!”
我强忍着泪水,怒目圆睁,视死如归地说:
“我就是为了让二姐幸福!!”
母亲开始嚎啕了,父亲再次狮吼:
“你知道什么叫幸福啊?有些事一转身就一辈子,婚姻就是这样!赶紧马不停蹄地滚!你个不懂事的熊玩意儿!早晚把你姐给坑了!”
我眼含热泪跑出家门,看见尚小海的老婆抱着孩子站在自家门口,脖子探得像只甲鱼,说你妈妈哭什么哭,一辈子不管两辈子事啊,管也管不了的,怎么这么想不开呢。她无比丰富的表情,让我产生了把她怀里的孩子丢到厕所淹死的冲动。如果不是母亲在我身后大喊,我几乎就要上前行凶了。
母亲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说:
“去,告诉你二姐,让她回家来吧。就说家里同意她的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