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鸬”主任破天荒给我们来开班会了。他夹着一个黑色人造革的公文包——一看就有些年头了:皮革几乎全脱落了,露出灰白色的内瓤,仅有几处点缀样地还沾着皮革,像极了校门口那只毛少癞多的黑狗。
鸬主任郑重其事地坐在讲台上,故作轻松地说给大家临时开一堂主题班会,而后,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一边讲一边努力向前探那长脖子,努力和大家做眼神交流,以示亲切和随和,怎奈镜片度数太高,让人根本看不到他动人的眼神,却看得人眼晕。很快,前排几个同学经“鸬”主任眼神的“扫荡”昏昏睡去,继而,睡意笼罩大地,全班睡着了三分之二,鼾声四起,尤其是“猪”——岳增林的鼾声,响亮且婉转,有节奏有起伏。一开始鸬主任并没有察觉情况有异,尤其是他的大近视眼捕捉到某个同学一直把脑袋竖得笔挺,眼睛睁得浑圆,听得聚精会神,更让他蛮有成就感,料定此行不辱使命,马到功成。但是,等到岳增林给他的演讲放起伴奏,才发现不对劲,急忙勾着脖子像个大蟑螂一样走下讲台来,首先径直来到那个听得最为聚精会神的同学面前,定睛观瞧,才发觉原来是我:课本垫在下巴下,所以脑袋一直坚挺,紧闭的眼皮上黏贴了两只画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使人看上去专注异常,实际上却睡得哈喇子都顺着嘴角流到了地上——我在梦中不知怎么的就到了县糕点厂,那些美味糕点啊,让我口水横流,刚把一块喷香的、酥皮的、中心带红点的月饼拿在手里,猛地就被弄醒了——“鸬”主任侦破“敌情”,登时怒气冲天,一巴掌把我从糕点厂抽回到了高一二班,而后掉头冲出教室,但转眼就有折回来——忘了牵那只癞多毛少的“狗”。
“这只下不出蛋的鸟!”
因为“鸬鹚”一直没有孩子,所以等他摔门而去,我想出了这句恶毒的话来发泄不满——多年后,即便尝遍大江南北各式糕点,仍固执地认为天下美味非那块没到嘴的月饼莫属,所以一直把“鸬”主任恨得牙根痒痒。
“鸬鹚”无功而“飞”,另外一个重量级的人物粉墨登场。
毛氏双雄的父亲毛校长是我们初中三年的数学老师,长着一双金鱼眼,公鸭嗓,每天都提着一个大三角板在学校里走来走去,见到打扫卫生的也打声招呼,公鸭嗓极有穿透力:“吃了吗?一会儿去我那喝茶。”喝什么茶呢,不得而知,因为没有几个人去他那喝过,但话听着暖和;他讲课极其认真,一手拿着大三角,一手攥几个粉笔头,看到谁在睡觉或窃窃私语,“嗖”地就投掷一个粉笔头,命中率百分百,附带大金鱼眼一翻, 算是一个警告!他上课的时候有事没事总爱宣称自己会读心术。
什么叫读心术呢?我好奇极了,是不是像东方不败的吸星大法一样?是不是比吸星大法乾坤大挪移还要厉害呢?
“读心术就是读懂你的内心,即使嘴上不说,你心里想什么我也知道。所以你们可别跟我玩‘花活’!瞎子点灯白费蜡!”毛老师这样解释。
向毛氏兄弟求证,他们的父亲果然会读心吗?
“从来都是我说了上半句,下半句还没说,老爷子就已经知道我要干什么了,就说‘一撩屁股就知道你拉什么屎’,所以我们从来不在他面前撩屁股拉屎,不信你问老二。”
“的确如此!我觉得东方不败都不一定能是他对手。”毛氏老二深沉地点点头。
所以,我一向惧怕毛老师,即便是一提“数学”两个字就头疼,初中三年我还是硬着头皮把数学学的也和我的语文一样平分秋色。
毛老师端着大搪瓷缸子(缸子外面写着“解放大生产”的字样,据说是当年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因为工作出色而得到的奖品,已经跟随他十多年)走进我们班的时候一脸怒色,大金鱼眼就像两管机关枪,火力十足地扫视着众人,令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等所有人都低下头,毛老师才阴阳怪气、凶巴巴、恶狠狠地开始宣讲,从组织性纪律性对一个人的成长十分重要,无组织无纪律就等于自甘堕落,讲到今后步入社会会遇到多么水深火热的现实,竞争多么的赤裸裸地残酷,现在不培养竞争抢先意识以后就不能去立足,讲来讲去,总而言之,让我们心平气和地分组而治,给即将康复的孟老师一个惊喜一份礼物。
如果“鸬鹚“的说教还算循循善诱,毛老师则是赤裸裸地威逼利诱兼恐吓。自从他师一进屋,我和毛氏兄弟就没敢抬头,努力把头埋在书堆里,避免和他目光交流,以免被“读心”。没想到他把这些好话说完了,却主动走下讲台,迈着小碎步,端着大瓷缸子,小口呡着茶水,逐一从每个同学身边走过,走着走着,语气陡然一转,公鸭嗓子透出凛凛寒气,说:
“谁要是再出幺蛾子,再不老老实实,咱就等着瞧!看我怎么收拾他!!”
说这句时,正好走到我身旁,别有用心地圈起食指,使劲敲了敲我的桌面,直敲地我心惊肉跳,坐立不安。
太可悲了,虽然没有眼神交流,还是被“读心”了:那些好话我压根就没听进去,所以故意放狠话给我听,敲山震虎。
我两股有些战战,使劲把头埋进语文课本里。
现实中,敢情还真有比东方不败吸星大法厉害的招数啊。
我曾对金庸的武侠作品很是不屑,认为是误人子弟之作,所以当毛氏兄弟趾高气昂地到处宣扬金庸作品是他老爷子的至爱,以致他们哥俩早早成了“金粉”,对令狐冲任盈盈郭靖黄蓉小龙女等等了如指掌时,我还嗤之以鼻,视为不学无术。现在看来,大错特错,毛老师不但精通代数几何,而且利用精准的数学思维潜心研修金学,从中悟道,独创“读心”秘笈,看人剥皮削骨入木三分直入骨髓。我暗自发誓从此一定要恶补金庸作品,尽快从中受益。
眼前,只有屈服。
躯体经历了风雨的洗礼,灵魂饱受了鸬主任和毛校长的蹂躏,主要是没有了出头鸟领头雁,众人也就动力无存方向迷失,全部鸦雀无声,不再异议。
岳增林神情悲壮革命志士留遗言一样悄悄叮嘱孙亚甜,以后再有学习疑问尽管来找他,只要一声召唤,仍然“天涯若比邻”。
毛氏老大不知何时写张个字条,“嗖”地丢到我面前:距离割不断友谊——又不是天涯海角,哪来的距离,无病呻吟。我没有理他,心里暗暗盘算着会是谁和我坐同位,是“晕子”王松林呢还是“臭屁王”钟强?
等毛老师跐溜一声喝干了最后一口茶,我们默默地鱼贯而出,来到教室外的走廊上,按照入学后第一次摸底考试的成绩,自觉站成了四排,神情呆滞,宛如僵尸,就像一群即将接受纳粹集中营毒气洗礼的犹太老表。
郑凤仪老师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四班门口,观察员一样地看着我们,小手不停地抿发梢——她头发已经像猫舔过一样顺溜了。脸上表情明显写着幸灾乐祸,怎么看怎么可恶至极!
很多双眼睛也都从其他教室的各个角落跳出来关注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