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歧扬一怔,“报恩?报谁的恩?”
“曲将军。”
“说来听听。”
“说来也很简单,”苏雁菱长出一口气,逼着自己在扯谎的档口冷静下来,“雁菱早年曾受将军恩惠,如今将军被人诬陷叛国通敌,雁菱不能坐视不理。”
“曲将军···”叶歧扬心中低叹一声,她果真是为此事来的,思及她们父女也有两年多的时间未见,于是问道,“你要见见他吗?”
“不了,”苏雁菱忙推辞,两年未见父亲,她又岂会不想,只是怕自己无力克制情绪,在这时候露了真相,将家人推下火坑罢了,她强压下心中不忍,道,“将军本是乱世英豪,如今被困浅滩,心中自是苦闷,若还告诉他,他要我这等曾受惠的小人物相助,那可真是憋屈了。”
叶歧扬点点头,并不逼问,只道,“我本打算明早提审石厉。”
“石厉?”
叶歧扬水晶般的眸子幽深如海,静静地望着她,问道,“将军通敌之事,你知道多少?”
苏雁菱摇摇头,坚定道,“我只晓得,将军被诬。”
叶歧扬点点头,边饮着茶水,边将整件事的经过,慢慢告诉了她。
本月十七那日晚间,有人在军中斗殴,曲墨函身为主将,自然是需管管这些事的。
本只是想要小惩大诫,不料却从那人身上掉出来一封书信,上面用曲墨函的笔迹,清清楚楚地写着,大越有意效仿公瑾火烧赤壁,还请大启谨慎处之。
火攻的计策,是十七日黄昏时分众将领一众讨论得出的;而那身上掉出书信的人,正是曲墨函麾下的一员小卒——石厉。
林彦林将军当即认为曲墨函通敌叛国,于是写下书信连夜派人送往建康,而其余的几位将军,则是对此事报有疑虑,不相信为国征战近二十年的曲墨函曲将军会做出这等恶行。
后来,便是皇帝特派叶歧扬前往战地彻查此案了。
苏雁菱啜一口茶水,打算先探一探眼前这人的立场,于是问道,“那大人可相信,曲将军的清白?”
“我只相信证据,”叶歧扬淡然道,漆黑的眸子好似晶莹剔透的黑水晶,清澈透明,却偏偏蕴了一种难言的情愫,让人难以窥探他的内心,“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其余的事,明日再说。”
苏雁菱起身,才想告辞,不料叶歧扬已经发话,“你睡我帐中。”
“啊?”
叶歧扬望着她,眉眼间满是笑意,“怎的,是想露宿荒野,还是想与我的部下一道睡?”
苏雁菱忙不迭地摇头,“不是,我···”
叶歧扬微笑道,“我不轻薄于你,好好睡吧。睡醒了,明日才有精神。”
如是二人晚间同塌而眠,一张床榻,一人一边,一夜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翌日一大早,叶歧扬便下令提了石厉审问,一旁的,还有曲墨函、林彦、秦尧斌、百里甫几位将军,他引苏雁菱依次见过几位将军,只道是前来相助的军师,之后便坐到了主帅之位上。
叶歧扬望着曲墨函缠了纱布的右手手掌问道,“曲将军,你的手是什么时候伤的?”
曲墨函冷静道,“十七那日,清晨交战的时候被敌军砍伤。”
叶歧扬微笑着,“谁能证明?”
“大人问过军中军医便能得知。”
叶歧扬点一点头,对外吩咐,“传军医上来检验。”
随即有军医上前,一层层的剥开纱布,细细摸索探查一番,便上前扣禀,“启禀大人,按照愈合的情况,的确是七八天前所伤,而且···将军的伤势,伤及筋脉,怕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提剑了!”
叶歧扬温和道,“本官初到军中之日,曾问过那日为将军治伤的军医,他所说的,与今日一般无二,而且还说,将军伤时手掌血流如注,伤及筋脉,只是将军以大局为重,怕军心涣散,这才嘱咐他对他人隐瞒伤情。”
林彦大有不耐烦之意,“叶大人,这样的伤势恐怕难以作证,赤壁之战,周瑜打黄盖,用的苦肉计还重则了五十军棍呢!”
苏雁菱在一旁听着,却是已渐渐辨出了叶歧扬的立场。父亲素来用右手写字,如今右手手掌筋脉受损无法提剑,只怕也拿不了笔,写不了字吧!即便真能写,那字迹也会歪歪扭扭,定然与往日的字迹不同!
她直接略过林彦不屑的责问,转而去问军师,“敢问军医,既是不能提剑,那提笔呢?”
叶歧扬一怔,很是满意地望向苏雁菱,到底是义父带出来的人,只那么一句,便得知了重点。
军医道,“自然也是不能的。”
于是苏雁菱上前一步解释道,“林将军稍安勿躁,大人的意思,是一个人的右手,若伤及筋脉,是绝对不可能在受伤当日握笔写字,而且字迹,依旧同往日一般无二的。”
她顿一顿,望着林彦已有些变色的神容,一字一句说道,“所以,这一封通敌当日报信的信,根本不是出自将军之手!”
这会,林彦没有反驳,反倒是一脸震惊地望着苏雁菱,又低头看看跪着的石厉,最后的目光渐渐落在桌案上的书信上。
叶歧扬暗暗地将这一幕收在原地,原本以为是那一个人想要借自己之手铲除异己,想不到,竟真是如同那人所说!
曲墨函的神容亦是是极为不自然,双眉紧蹙,双眼望着苏雁菱,早先不曾注意他的相貌,如今看来,她的模样,声音,竟是同已故爱女一般无二!
苏雁菱心中触动,避世扬州的两年间,她想过很多来日与父母重逢的局面,却怎么都不曾想到会是如同今日的模样,亲眼见得父亲憔悴的神容与斑白的双鬓,自己却不得不至始至终都是一个局外之人。不能相认!她咬了下唇,狠一狠心将眸光转开,躲开曲墨函满含情意的眸子,兀自去收拾自己的情绪。
而听闻她的话,最按捺不住的人是石厉,他扯着嗓子对她怒吼道,“胡说,这分明是曲将军给我的!”他停了一停,大概是觉得应该补充些什么,于是又说道,“对···对,我想起来了,这信,是曲将军晨间给我的,是他伤了手之前写下的。”
苏雁菱嗤笑道,“晨间给你?”
“一派胡言!”叶歧扬怒道,“信中所说的火攻之计,我问过诸位将军,是十七日黄昏才讨论出的战略,而且提出此事的人是林将军,根本不是曲将军,他如何预料得到此事,并十七日出战受伤前写下书信,要你送予启朝!”
石厉胡编乱造之时明显思虑不及,编下这样劣质的谎话,连圆谎都成了一个问题,“大人,是···是我,是我代笔的,是曲将军口述,我模仿他的笔迹写的!”
“你还不肯认吗?!你模仿的笔迹,竟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你还真是好本事!”苏雁菱顿时顿时大怒,只觉得一股火气从体内直往上蹿,禁不住快步上前,狠狠地踢往他跪着的腿部。
“将军为国为民,一片忠心,二十年来东征西战,为大越立下多少汗马功劳,他毕生清誉,竟要毁在你这小小污秽之人的手上吗?!”
“苏宴!”叶歧扬见她失控,忙吩咐一旁的清和,“拉开她!”
继而转向石厉问道,“石厉,证据确凿,你招不招?”
苏雁菱恨恨地盯着石厉,恨不得在他身上砍上个几刀泄恨之时,身后却又一双温暖的大手搭上她的肩头,转身一看,见是曲墨函,眼眶顿时便热了,满心的酸涩顿时涌上心头之际,她只想放任自己,如同儿时受了委屈一般在父亲面前哭诉,可眼下却不能,有那么多的人在,父亲的冤屈好不容易洗清,她岂能为了一己私情,而重新断送了自己的父亲!
曲墨函也许明白女儿眼下相认不得的无奈,也许并不敢将她视为自己的女儿,只拍拍她的手背,并没有说话。
石厉吞吞吐吐道,“小人招···大人,小人本是幽州人氏,两年前离开家乡外出谋生,后来,做了大启的一员副将,半年前···”
苏雁菱松了一口气,正庆幸他开始招供,忽然听闻帐外一阵嘈杂,像是有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过去,不过,却是听不懂他骂了些什么。
石厉的注意也显然是被吸引了去,一脸迷惑地望着叶歧扬,似乎是不知该不该再说下去。
秦尧斌却是出言讥讽,“诶呀呀,这小子,怎么还没有学乖啊···”
苏雁菱正为如何迫回满眼的泪意发愁,于是上前道,“大人,我出去看看。”
说罢掀开帘子外出,便见得一将士压着一人,而那人竟已坐在地上,骂不绝口,却始终不肯挪动一步,“怎么回事?”
将士对她抱拳道,“苏先生,这人是前几日秦将军捉到的启朝将士,不听安排,还大肆辱骂几位将军!”他抬起头,又恨恨地盯了那俘虏一眼,见那人依旧毫无收敛之意,倏尔一拳砸了过去,又对她抱拳赔罪,“先生恕罪,他骂的很是难听!”
“哦?”苏雁菱诧异道,“他讲的,似乎是方言,你听得懂?”
那将士不好意思地笑笑,“小人早年曾在幽州谋生,听过幽州话。”
幽州?!心头顿时一颤,方才她似乎是听石厉说,他是幽州人氏,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些怪怪的,既然如今有懂得幽州话的人在,她何不试他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