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景嘉三十年春,扬州苏府。
凉风,冷月。
暮色深深,雾霭沉沉。
这是一座修建得极为雅致的府邸,府中的亭台楼阁,大多出自当代名家的手笔,连湖畔嶙峋的假山,亦是显得别致风雅,妙趣横生;一旁的垂杨柳垂下万千丝绦,吐着鹅黄色的嫩芽,偶有双双春燕掠过平静的湖面,更是为这春日旖旎风光,添了无限生机。
湖中央的亭子三面环水,只在一侧,留了一条窄窄的过道,供人通行。亭子的四角悬了四个铃铛,微风过时,便有玲玲的声音,与亭中四面随风而动的帷幔遥相呼应。
时至初春,冬日的寒意尚未褪尽,又是夜里,庭院下的一切都仿佛已覆盖了一层透明的冰晶,冰冷的湖水,冰冷的草木,冰冷的花卉,彻骨的清寒中,却有一少女端坐在亭中,身体略有些发抖。
一旁的过道上,有一侍女打扮的女子行色匆匆,将手中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又福了福身,默不作声地退到亭子边上去了。
少女的长发未系未挽,直直的垂在身后,还有不少青丝顺着面颊滑落,使得本就削瘦的面庞更为羸弱,一双眸子仿佛墨玉一般,漆黑而明亮,只那么遥遥一望,便足以摄人心魄。
她望着眼前黑白相间的棋盘蹙了双眉,指尖夹着一颗白子,却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久久不曾落下,这一场自己与自己的博弈,她仿佛是逼的太紧了。
不远处的中年男子屏退身后的小厮,悄无声息地穿过窄窄的过道,朝她走来。微风起,宽大的衣袖飘拂在空中,猎猎作响,中年人眉宇开拓,面似堆琼,他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可岁月仿佛格外宽待于他,除却眼角的细纹,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的印记。
他的脚步停了,在透明的帷幔外静静的注视着亭中的少女,面露忧愁。
少女很快便从棋局上回过神,发觉了他的存在,忙起身施礼,“师傅。”
苏启昀走入亭中,示意苏雁菱起身,眸子却在棋盘上凝滞了,道,“黑子白子相互制掣,却也相互咬的死死的,将对手置于死地的同时,也将自己逼入绝境,雁菱,何苦?”
苏雁菱心底低叹一声,若非局势所迫,若非他人所害,谁不愿在太平岁月中慨叹岁月静好,谁愿意在风口浪尖上争得你死我活,她默了片刻,随即将棋盘上的棋子分拣收起,微笑道,“师傅,对弈一局,可否?”
说着,眸光扫过一旁的侍女,侍女福了福身便退了出去,苏雁菱一面邀苏启昀落座,一面默默地摆着棋盘。
苏启昀执黑子落盘,淡淡道,“说吧,我听着。”
苏雁菱的手停在了半空,漆黑的双眸有如暗夜里璀璨的星辰,隐隐透着心酸,半晌,她苦笑一声,将白子落下,平稳了心绪,道,“两年前,雁菱无辜遭难,幸蒙高人所救,送到师傅身边,这条命才得以保全。”
她站起身来,抚着手腕上两道深深的疤痕,望着双双掠过湖面的春燕,心绪顿时翻涌不息,“为保命,雁菱绝了父母生养之恩,隐姓埋名。的确,若父亲不曾被诬通敌,雁菱会听从师傅的教诲,远离权党,远离风波,直至新帝登基,可如今······”
眼前已是氤氲一片水汽,苏雁菱转过身来,声音中已是隐隐拖起了哭腔,“我诈死脱身,瞒过害我之人的同时,也瞒过了我的生身父母,让他们为我伤心难过了两年有余。如今有人要损父亲清名,害父亲性命,为人女儿,我怎能再坐视不理!”
“罢了!”苏启昀晓得,眼下他已是拦不住了,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道,“你若要去,我也拦不住你。”
苏雁菱听出他话语中的落寞,想起两年时间师傅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教导,以为他是在为自己的决绝寒心,忙要解释,“师傅···”
苏启昀却道,“想好如何做了吗?”
“去青州,进到军中查案,为父亲雪冤。”
苏启昀却是摇头,道,“金陵是大越政治权力道中心,战地与朝堂,自古都相互依存,你去了青州能如何,能为曲将军雪冤又能如何,不晓得金陵局势,你即便是在青州如鱼得水,也是白白为他人做嫁衣!”
苏雁菱急切道,“可父亲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苏启昀想了想,道,“你将玉竹带去吧!”他静静的注视着苏雁菱,道“玉竹是我这七年来训练的密探,有她帮你,我也好放心。”
苏雁菱更觉诧异,这两年来,她也对这位神秘的师傅起过很多次疑心,她不晓得他究竟是什么人,她所知道的,他不过是青囊馆的馆主,扬州城中悬壶济世的大夫,仅此而已。
可苏启昀却又偏偏不像是个简单的大夫,诗词歌赋、医术针法、兵法谋略、剑戟刀枪,他竟是无一不精,加之他始终反感金陵,不愿让苏府中人与金陵沾染半点瓜葛,可偏偏,他又居于与金陵比邻的扬州,期间种种,着实令人费解。
苏雁菱反问道,“密探?”
苏启昀晓得她心底的疑问,却是置若罔闻,只森森眸色盯着棋盘,密探吗?为何训练吗?
这不过是他往昔在金陵为官之际,练出的本事罢了。在金陵的人,若没有些探听消息的本事,到头来不过两种下场,一来贬谪他乡;二来便是魂归故里了。
只是,那个任性出走金陵的孩子,他视若兄长之人留在世上唯一的一点血脉,他养育十年最为得意的孩子,为何不走为他铺下的康庄大道呢?
纵然早先再不愿用他与湘王、宁王相交,即便深知湘王多病、宁王淡泊,与政事无缘,亦是不愿他同金陵牵扯半点关系,重蹈他的覆辙。
能用的手段都用了,甚至逐出家门的话也说了。可他最终却妥协了,尽了全力想帮他,可那孩子,为何还要将自己拒之门外呢?
纵然眼下的结果还算乐观,可不过七年时间,那孩子孤身一人,无一寸立足之地,一步步擢升至如今的从二品大员,他又经历了多少苦楚!
苏启昀暗自叹息一声,这孩子,脾气像极了他的父亲。苏启昀仿佛无意一般,淡淡道,“七年前,扬儿一心入仕,我曾对他说,你若去了金陵,入了官场,那便这辈子都别再踏入苏府大门一步。七年了,他一步步地升迁,虽与我书信往来,只是话语间尽是淡漠疏离,他···也始终没有回来过。”
苏雁菱怔怔的望着他,心中已悟出了师傅话语中的酸涩之意,于是一面在心底指责这名唤扬儿的师兄,一面盘算着,该如何安慰。
苏启昀眸子一转,很快便将满腹的心思收了回来,他苦笑着说道,“雁菱,这狠话,我便不对你说了。”
“雁菱明白······”
苏启昀起身,几经犹豫,手掌依旧落在苏雁菱肩上,他眸中含泪,“活着回来,不管你是曲岚鸢还是苏雁菱,都是我疼爱的小弟子。”
苏雁菱强笑道,“师傅放心,待父亲冤屈洗雪,雁菱便回来。雁菱,还有好多功课没有做,还要喝礼诘师兄的喜酒呢!”
说罢,恭敬的对苏启昀施一礼,而后后退几步,飞快地穿过过道,前往房里收拾细软去了,苏启昀依旧回到棋盘边上,一颗颗的棋子落盘,他循着记忆,很快便恢复了方才被苏雁菱收起的棋局,但见黑白二子相互纠缠,相互胁迫,粗粗一看,仿佛双方都败了,可若细细分辨,双方却又互有优势,谁都不能占便宜,谁都不能痛痛快快地赢一场。
苏启昀干笑两声,脑中却渐渐浮现了一另幅画面,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战袍已是被鲜血浸透了,年轻的将军半伏在马上,由着战马,一点一点地将他驼回军中。
苏启昀那时亦是年轻气盛,大胜的喜悦丝毫压不住他心底的怒火,他也顾不得将军的伤势,揪着他的战袍嘶吼,“曲墨涵,你是不是疯了!带了十几个人,就敢偷袭启军大营!你想过绮罗吗?你若战死,绮罗怎么办?!”
苏启昀揉揉太阳穴,眸光在眼前的湖光山水上一扫而过,心底却暗暗道,“墨涵,这丫头,像你!”
只是,她当真肯回来吗?
一时间又犯了难,这丫头虽不是睚眦必报之辈,可那毕竟是险些毁她清白、害她性命的大仇,还有她这两年间为解毒吃的所有苦头,与父母相思相念却独独不能相见的锥心之痛。
她真的肯这样放下,偏安一隅,永世不过问金陵的争斗?苏启昀是不信的,换句话说,他能留苏雁菱两年,没让她才解了毒就回金陵,已是很超乎他的预料了。
苏启昀摇摇头,晚辈的恩怨纠葛,他一个从金陵官场上逃出来的人,已是无力过问,他能做的,只有一如既往地搜集着情报,无论是雁菱还是扬儿,他都该是他们最坚强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