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蒙的泪眼间,仿佛又是火场之中,那样的痛,却又那样热,滚烫的空气,伴随着刺鼻的烟味,连着呼吸都渐渐变得困难了起来,嗓子嘶哑得痛,身旁似乎生起了一个巨大的火堆,将整个人烤得灼痛不堪。
灼热的空气炙烤着身体,连着双目所视的眼前的世界,都已经扭曲。
喉头间又涌上一股腥味,曲岚鸢伏在地上,身体一阵阵的抽搐不已,逐渐弯成极不自然的弓形,随后好似有人生生的掐了她的脖子,让她无法说话,无法呼吸。
蓦地,喉咙一紧,喷出一大口黑血。
胃里一阵阵的抽搐不已,她捂着肚子,已是逐渐软下了身子,再也无力去同眼前的满目杀气的语蓉抗衡···
叶歧扬上前来,修长的指尖自脑后穿过她的长发,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手并算不得细腻,毕竟长年习武之人,掌心都会生茧,却是极为轻柔、极为小心地触过她的面颊,理顺了她散乱的鬓发,又挂在耳后。
“你的仇,你的怨,你的恨,都有我担着,”他的指尖缓缓触过她面上的泪,已是软下了声音,“我求你,你回扬州去。”
苏雁菱尽力挣开他的怀抱,“我与大人非亲非故,大人可以与我有同样的目的,做同样的事,但我绝不会,将我的仇恨全然丢给大人!”
有着片刻的沉寂,叶歧扬定定地望着她,满眼疼惜,良久,他自心底,轻轻地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他道,“先生不在,你往后跟着我吧!”
“大人?”
叶歧扬语气淡淡,不辨喜怒,“少同曲府来往。曲将军小女早年曾受张氏迫害,如今将军才回朝中张氏便已倒台,太子不会不起疑。何况你的容貌···”叶歧扬自嘲地笑笑,曲岚鸢这一重身份已死,若她以苏雁菱的身份出现在曲府之中,一样的容貌,太子怎会不起疑,不再加以迫害!
他低低道,“你就当是为了将军,为了夫人,为了湘王妃。”
“是。”
“将军那里,我会去报个平安,只说你已回到苏府。”叶歧扬道,“你年纪小,虽聪明,做事却未必周密,金陵不比战地,稍有差错,便是万劫不复之地。”说着转身转向苏雁菱,“你明白吗?”
苏雁菱道,“大人曾问我,若查出陷害将军之人,是大越权贵,又该如何。”她望着渐渐远去的石桥兀自出神,“自那时我便知道,金陵的政局,远不如战地干净。能为一己私利,在战场上陷害当朝大将的,又会是什么好东西!”
她将眸子转回叶歧扬身上,乌黑的瞳仁璨若星辰,仿佛是夜空中最明亮的一颗,她一字一句道,“前路处处坎坷,遍地荆棘,一不留神便会坠入万丈深渊,尸骨无存,大人真愿陪我走上这条不归路吗?”
叶歧扬亦是肃了神色,“我十六岁入仕,如今已是整整七年,我怎会不晓得,刘玦昏庸放荡,手足相残,德行不足,他不是一个好的储君,更不会是一个好的君王!皇子之中,无论湘王,还是宁王,都要强过于他!我谋划此事多年,此番不单单是为你,更是为大齐千千万万的百姓。”
苏雁菱心潮翻涌,不自觉地上前执了他的手,道,“大人心系天下苍生,雁菱愿常伴左右,相助大人成就大事!”
他没有接话,只默默地注视着她,目光沉着而平静,却是于那瞳仁的最深处,逐渐荡漾开春水般的柔情。
“雁菱,答应我一件事。”
“我只许你陪我,许你插手,却绝不准你行动,揣摩人心,双手染血之事,交予我来做。”
苏雁菱一时间愣在了那里,说不出话。
他的确是想将她保护得最好的,非但她的安危,连着她的心地,都不愿让鲜血玷污。
本是感人至深的场景,叶歧扬感到,苏雁菱几乎是要对自己投怀送抱了,却是不料,伴随着“彭”的一声声响,船身猛烈地摇晃了起来,苏雁菱本就站在船尾,猝不及防这一阵摇晃,身子不曾站稳,惊叫一声便要摔下河去。
叶歧扬忙上前将她拉了回来,待她站稳,便扶了她回到船舱内,旋即向船头的方向呵斥,清清冷冷的声音,蕴着些许怒气,“清和,怎么回事?”
船头的方向旋即传来清和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不得无礼!”而后竟是带了几分哭腔,“你们放开我!公子,公子救我!”
旋即是一少年清亮的声音,尚且蕴了几分未脱的稚气,“放肆!不得无礼。”
苏雁菱听得一怔,这声音···刘玢?
叶歧扬亦是有所辨别,忙快步上前作揖,“微臣见过七殿下。”
苏雁菱心中一惊,竟真是刘玢!
七皇子刘玢,是一众皇子之中,景嘉帝最为看轻的儿子,也许是他生母吕婕妤犯了混账事,连带了他都不得宠爱,亦或是他年少时分喜欢刨根究底,而皇家,有着太多的污秽,见不得人!
于是,他小小年纪便被景嘉帝逐出皇宫,交予煜王抚养。
而煜王,又同曲墨函在军中有着过命的交情,加之煜王妃与曲夫人是闺中密友,因而两家人时常走动,曲岚鸢年幼时分便时常跟着刘玢一起玩闹。
今年年初之时,煜王独女刘冰尘,雅容郡主远嫁海外,煜王爱女心切,便同刘玢商量,让他也一道跟去瞧瞧,这一去便是几个月,至今方归。
刘玢如今身着一袭惨绿色骑装,系一件云丝披风。噙齿戴发,面目清俊,他见是叶歧扬,咧嘴一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从自个儿船上蹦到叶歧扬船上,对属下吩咐道,“都退下。”随即又俯身作揖,“叶大人有礼了。”
他的眸光倏尔落在身后的苏雁菱身上,盯着她瞧了许久,才愣愣地唤了两个字,“阿鸢?”
苏雁菱知他疑心些什么,于是快步上前撇净干系,“民女苏雁菱见过殿下。”
“苏雁菱?”
他身旁的小厮苑昕亦是面露诧异之色,却很快恢复平静,轻轻捅了捅他,“殿下,您忘了,二小姐两年前就已经···”
刘玢这才如梦初醒,俯身作揖,“苏姑娘有礼。”他转向叶歧扬,清浅而笑,“叶大人好兴致,美景在目,美人在旁,着实是羡煞旁人。”
叶歧扬笑道,“殿下说笑了。”
他旋即将眸子转向苏雁菱,笑吟吟地相邀,“姑娘与本王一位故人生的像,不知可否赏脸,明日陪本王游一游这金陵?”
苏雁菱只道刘玢单纯,并无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却面对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依旧担心自己不经意间的小动作,会令他起疑,于是推辞道,“雁菱粗苯,怕是会扰了殿下雅兴。”
刘玢轻轻地“哼”了声,又将眸子转向叶歧扬,面上笑得灿烂,“那本王便向叶大人借了苏姑娘,大人可答应?”
叶歧扬故意面露难色,叹道,“雁菱并非叶府婢女,是我自扬州请来的客人,殿下这样询问,微臣很难做。”
“罢了罢了,不与你们逞口舌之强,”刘玢大手一挥,依旧是纯稚灿烂的笑容,面上丝毫不见相邀被拒的苦恼与羞愤,他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抱拳道,“你们权且游湖,本王今日可是累得很,还要回去面见父皇,叶大人,就此别过了。”
说着便往外走,回到自己船上。
叶歧扬亦是抱拳,“恭送殿下。”
待刘玢的船只行走后,二人便回到船舱之中,叶歧扬心中却是风起云涌,他知刘玢与曲岚鸢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匪浅,刘玢又是那般阳光单纯的心性,不知比他这个满腹心计、玩弄权术之人干净了多少!加之苏雁菱一直对他若即若离,他便更揣摩不到她的心思了。
静静地坐了会儿平复心情,他忍不住道,“他看你的眼神有些不对。”
“什么?”
叶歧扬起身走向苏雁菱,却沉默不语,只静静地望着她,徐徐地将她逼到一旁,苏雁菱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慌,便不自觉地转开眸子,“你···你做什么?”
叶歧扬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伏在她耳边低低地哀求,“别离开我。”
他的呼吸那样的急促,落在她的前额,痒酥酥的,她的神思亦是有些恍惚,久远的记忆,那是她在青州的时候了,他的声音,亦是带了如今的几分颤抖,仿佛既盼着她的回答,又望她永不作答,“雁菱,你跟我说实话,你那一晚,是不是抱了必死之心去的?”
“大人···”默了一会,苏雁菱终是回过神来,便挣扎着,想将他往外推。
叶歧扬却将手臂收得更紧,“别动,”他低声道,“我很怕。”
“怕什么?”
她抬起头,这才发觉,他原本清亮的眸子,也不知是不是天色黯淡的缘故,竟像是笼了一层阴翳,正是如同璀璨星空之上的阴云,要她怎样费力,都无法拭去那一层浓愁,“怕我一次又一次地伤你,怕你跟着刘玢走,怕我再也找不到你。雁菱,别离开我···”
他的声音用情如斯,后半句的恳求又已悲苦哀切到了极点,反倒教她有一时间的怔忡,离落已向她坦言要她离开并非叶歧扬之意,可他与秦家小姐的情愫呢?也是他胡乱编纂,逼她离开的吗?
只是,无论他怎样编纂,却始终无法改变一个事实。纵然叶歧扬真是有情,可她如今医家弟子的身份,又如何配得起他?
苏雁菱低声道,“我与七殿下不过一面之缘,大人何必如此?”她狠狠心,将他推开,“何况,以大人的官位、家世,应该娶一个世家小姐为妻,而不是与我为伍。大人想要的,雁菱给不了。”
她才转身走开几步,叶歧扬却已追了上来,自身后环着她的腰身,“别动,让我抱抱你,抱抱你就好。”他的下巴磕在她的肩上,呼出的气体热扑扑的,直逼她的耳垂,一时间教她有几分招架不住。
她转过身,双手环过他的身体,缓缓地将头倚在他的肩上。
叶歧扬得到回应,不由得放松了些,低头吻上她的前额,双臂却将她收得更紧。
一片寂静之中,唯听得水流的淙淙声响,二人相依相拥,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