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芷蔓并未觉出她神思有些异样,继续流利地读了下去,偶尔停下来,评论几句风流人物,很是得心应手,仿佛这些书本,书本中的人物,不是书中之人,而是她所熟识的友人,同她自小相伴···
心中迷惑,苏雁菱伸出手,将书卷给按了下来,微笑道,“雁菱到府中已有多日,还不曾与芷蔓姐姐好好聊聊。”
说着将手搭在陆芷蔓手上,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不知芷蔓姐姐,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陆芷蔓低了头,“芷蔓本出自扬州农家,父母早亡,身边只有一个弟弟,名唤江逸。”
“江逸?”苏雁菱想起那时陆江逸诧异的面孔,有些出神,只忙着躲避他的目光,他的揣测,却从未想过,江逸为何会在此。
陆芷蔓道,“是啊,姑娘在大人身边已久,想必也曾听大人提起过。江逸年初在青州为大人效力,蒙大人赏识,封了个副将,可他又是个没上进心的,战后便跑了回来。”
苏雁菱有几分不解,“令弟倒是个怪人,宁可在大人身边谋一份差事,也不愿被封为将军?”
陆芷蔓微微愣神,秀美的双目间,杀气一闪而过,她低声道,“姑娘不晓得,战地凄苦,江逸···江逸又如何见得了杀戮!”
正说着,身旁却有脚步声靠近,片刻后,一身着藏青色长袍的青年便走了来。
“见过姑娘。”
苏雁菱一怔,“离落?”
陆芷蔓道,“芷蔓先行告退了。”说着便站起来,对他福了福身,转身朝着房中走去了。
离落上前一步,关切道,“姑娘一路可曾遇险?”
苏雁菱反倒转开了头,将目光投至别处去了,“多谢,并不曾。”
离落的声音却渐渐低了下来,“当日赶姑娘离开,是离落自作主张,与公子无关,还望姑娘,不要埋怨公子。”
苏雁菱这才将眸子转回他身上,依旧是棱角分明的五官,冷峻的面容,唯一的差别便是他的眸子,那时在军中,只觉他的眸子清冷如水,必定是个冷静处事之人,可如今再瞧,却已蕴了重重的情意。
苏雁菱想了想问道,“你很讨厌我?”
离落忙道,“不是。姑娘容貌好,才华好,只是,”他犹豫着,说道,“只是公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从未见他这样在意一个女子,就像当年白先生待莲夫人一般。”
真正劝苏雁菱离开的缘由,离落自然不肯提及,只得委婉地告知,“公子肯为姑娘只身潜入平城,卧底王府,之后又疯了一样的找你,我真是怕,有朝一日若姑娘要他的心,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心挖出来双手奉上。”
苏雁菱叹道,“他卧底平城,是为大越安定,并非为我。你跟了他那样久,怎会不晓得他绝非那种易被情色迷了神智之人!”她的声音渐渐喑哑了下去,“何况,我也并非他的情色。”
离落张了张嘴,没有把两年前的过往说出来。
那时他奉命暗中保护曲岚鸢,却隐约觉出侍女有问题,于是忙去告知了叶歧扬,可就是这么短短的时间,大火燃起,以惊人之势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他与清和一人拉着一边,都没有拉住,依旧教他一头扎进火海之中,险些便被掉落的横梁砸中,再也出不来。
出神间,却已有熟悉的声音靠近,“离落。”
“公子。”
叶歧扬已换下朝服,转而身着宽大的锦袍,微风拂过,衣袂咧咧作响,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肩头,亦是随风而舞。素白的衣衫,和唇边恰到好处的笑意,已是将他那颀长的身躯,衬出了几分优雅从容的高贵气度。
他走上回廊,对离落道,“今日府中之事,由你打理了。”
“是。”
他温和一笑,俯下身揉揉苏雁菱的头发,声音亦是软了下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说着也不待苏雁菱反应,径自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走开。
“大人!”苏雁菱一时间急得面红耳赤,“我的伤势已无大碍,可以自己走。”
叶歧扬的步子停了停,却也只是停了停,很快便往前走了,欣喜之色溢于言表,“我想抱你。”
苏雁菱红着脸愣了半晌,又开始挣扎着要自己走,叶歧扬怕她诱发伤情,便也随了她,将她放下,拉着她的衣袖往前走。
门外并无马车等候,反倒在门前蜿蜒的河道上,漂着一只小船。
叶歧扬先一步走下台阶,上了船后,便笑吟吟地向苏雁菱伸出手,等她上来。
正值暮春时节,杨花纷飞,满眼是雪白的杨花,飘荡空中,勾起人万千联想;落到水面,又给予绵绵的情思。素色的杨花沾染在苏雁菱发间,倏尔又落在肩头,随风而起,落入水中,眉眼盈盈,平添万种情趣。
苏雁菱依言步入船只,这船上的布置,倒也雅致,除却两幅字画,便只剩了几盆的绿萝,用以除尽污秽之气。
叶歧扬生了炭火,挪至苏雁菱脚边,“先来暖暖,别冻着了。”他在桌前的圆凳上坐下,倒了一盏热茶推至她面前,冷静道,“张氏已倒了。”
苏雁菱愣了愣,回想这两日,叶歧扬与她相伴,聊诗词歌赋,也谈论兵法谋略,可独独,没有问她,那晚,为何会出现在张府,“大人,我···”
叶歧扬侧眼瞧着她,“你不想说,我不逼你。”他捧起茶盏,轻呷一口,“如今张氏一族,已有不少人被郭毅查出为官不正,欺上瞒下,霸占良田,逼死人命。张修朗更是首当其冲。”
苏雁菱犹豫着问道,“陛下罚了吗?”
叶歧扬闻言心中更为不安,她已对张氏恨之入骨,那对刘玦,想必是恨意更甚,早先以为她会放弃仇恨安居扬州,如今看来,果真是错了,错得离谱!
他面上依旧是从容不迫的气度,“陛下下令,张氏一族成年男子斩首,其余族人流放边疆。”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张宜嫣废去太子妃之位,终身软禁太子府。”
“太子替她求情了?”
叶歧扬摇摇头,“太子明哲保身,推脱责任,今日早朝,他还请求陛下重判。”他云淡风轻地说着,“饶过张宜嫣性命,不过是陛下给皇太孙一个体面罢了。”
苏雁菱嗤笑道,“只可惜这层体面,太子不见得要。”
她冷声道,“太子荒淫无度,张宜嫣也帮着做了不少坏事,即便她对太子有情不肯揭露,只怕太子也没那个肚量容她苟活于世。”
往事种种,皆在眼前浮现,心头恨毒,连着声音都尖利了起来,“不过太子杀不杀她都无所谓,终身软禁,这对张宜嫣这样高傲的性子,可真是生不如死!”
叶歧扬水晶般的眸子幽深如海,静静地望着她,“你真的很恨张氏。”他上前几步,将她揽在怀中,声音已是带了几分颤抖,“看来,你吃了不少苦。”
苏雁菱温顺地倚在他身前,思绪却已渐渐恍惚,仿佛那时被捆在柴房之际,挨在腹部那力道十足的一脚,面上不断扬起落下的耳光,又恍若是被刘玦拿茶盏砸破的前额,她抱着他的腰身,身体颤抖得厉害,强忍着泪意。
他的安抚下,良久,她才仰起头,淡淡地挤出一句话来,“都过去了。”
叶歧扬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发,眸中尽是怜惜。
她今日并未绾发,长发垂在身后,只在发梢处,绑了天青色的丝带,叶歧扬自她的额角抽出一缕丝发,编成小辫,又散了丝带,将其绑在其中。
“大人这是?”
“物归原主。”叶歧扬淡淡地笑着,自袖中取出一枚珊瑚小簪,簪在她鬓边,“这簪子,是那晚在张府,你丢下的。”
“谢大人。”身旁有着微风拂过,船身下水波荡漾,泠泠的水声,仿佛甬东洲海浪的沙沙声响,不绝于耳,苏雁菱问道,“张氏落难,大人不曾出面,却是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叶歧扬反问道,“你前往张府,是为偷盗官印,你可知,我是为了什么?”
苏雁菱茫然地摇摇头。
“官印。”叶歧扬微笑道,“早先我已令离落冒充启朝武将席林,拿到官印后,我便冒充张修朗的笔迹,写下一封通敌书信,故意在交予席林之时,被贺兰驰贺兰瑄发觉。”
苏雁菱一时间想起了早先青州冤枉父亲的那一封书信,一模一样的法子,可算是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了。
可旋即又觉得不对,“可大人方才所说,张氏的罪名之中,并无谋逆之罪。”
叶歧扬笑道,“本就是假的,如何定罪?”
“那张氏···”
叶歧扬眉目微动,“定下张氏灭族之罪的,一条条,一桩桩,都是我费心收集,再故意透露给郭毅的铁证。”他的目光遥遥远望,似是落在了天边的云朵之上,“那封谋逆的书信,不过是我给陛下一个彻查张氏的理由罢了。”
苏雁菱闻言蹙眉道,“如此,大人很早之前便已准备了。”旋即又问道,“可大人看上去不像是深陷权党之争的人,为何对付张氏?”
叶歧扬淡淡道,“张氏罪大恶极,灭族,迟早而已。三年前我留着他们,是为同太后陈氏一族抗衡,当今皇后虽是跋扈,可家族势力却不庞大,无力同陈氏抗衡,倒还不及太子妃张氏,如今太后归天,陈氏势力大不如前,张氏势力日渐膨胀。”
他的语气逐渐软了下来,“雁菱,你回扬州去好不好,回到苏先生身边。”
苏雁菱默了片刻,而后低声道,“我若说不呢?”
“为什么?”
苏雁菱站起身,站上船尾,眼神空洞而悲切地望着眼前已失了风光的湖光山色,她低低道,“我这辈子都没有被人这样欺负过。”她挽起衣袖,霎时手腕上两条深深的疤痕清晰可见,那是她中毒已深之际,师傅为救她,所用的险计,割腕放血,留下的凭证,她苦笑道,“切肤之痛,锥心之苦,永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