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一羡昨天收拾餐具的时候发现这里只有平底锅,因为要煎药,她特地买了一个烧水壶,把中药放在里面煎煮。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弥漫着中药味儿,凌妈妈顿时来了精神,慢慢的坐起来,说:“真香,我好像又闻到了家乡的味道。”
“想家乡,为什么不回去,人无论活成什么样,父母都不会嫌弃的。”
“我也想呀,只是三十多年没跟家里人联系,他们可能认为我早就死了。一个死了的人,再回去麻烦别人做什么呢!”
凌妈妈对着她笑:“昨天太匆忙了,瞧我这记性,还没来得及仔细问问你叫什么名字,我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太多,我们都不问名字,因为问了也记不住。”
她自我介绍:“我叫宋一羡,我是中国人,我跟凌恒是在庆市认识的,他去那里出差,这段时间我是来纽约玩的。”
凌妈妈笑得更开心:“这就叫千里姻缘,相隔那么远,却在命运的安排下相遇。”
为了不让凌妈妈伤感下去,她准备聊些开心的事,于是问:“从你现在的样子就能看出年轻的时候有多漂亮,凌恒的爸爸也很帅吧,要不然怎么能生出他这样优秀的孩子。”
凌妈妈说口渴,屋子里又没有水,想到去超市买了新鲜的澄汁,赶紧找出来倒了一杯递过去。
凌妈妈一口就喝完了,又叹着气:“要是能再来一口就好了。”
宋一羡脸色一僵:“你有吸/毒/史,对吗?”
“是的。”凌妈妈没什么好避讳的:“我已经戒了5年,但烟不能离手,别人给我起的外号就是烟囱。”
“你不能再吸烟了,否则你的肺病会加重的。”
凌妈妈把乱发都拨到耳后,用双手摸了摸干枯长满皱纹的脸:“如果你有一个像我这样丑陋的母亲,也会很失望吧。”
“妈妈”这两个字也是宋一羡心里的痛:“我妈在我出生没多久就过世了,我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尽管我的童年没有她的陪伴,准确的说,她在我的人生中几乎没有出现过,但我在心里一样爱她。”
听到这里,凌妈妈突然哭起来:“我知道,我给他带来的伤害,放在谁的身上,都不会原谅吧!”
凌妈妈当初跟着恋人背井离乡,一起偷渡到纽约来的,两人幻想着能在这片充满机遇的城市里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但踏上这片土地,迎接他们的却是像所有偷渡人一样,东躲西藏,四处打黑工,寻找能拿到绿卡的机会。
街头有许多有着美国国籍的穷人和流浪汉,只要花一些钱,跟他们结婚,半年后就能拿到临时绿卡,5年后就能成为美国公民,凌妈妈跟男朋友打了一年的工,凑了些钱,才让凌妈妈成功跟一个50多岁的美国老男人结了婚。
为了不引起警察的怀疑,凌妈妈白天外出打工,跟男朋友呆在一起,晚上回到美国男人的出租屋,分开住在两个房间里。
有一天晚上,美国男人喝醉了酒,把凌妈妈强/暴了,为了不影响和男朋友的感情,她只能把这件事闷在心里,美国男人发现凌妈妈忍气吞声,并不敢声张,就更加肆无忌惮的对待她。
没多久,凌妈妈就怀孕了,但她不知道孩子是谁的,为了能跟心爱的男人在一起,她只能祈求自己的爱人带她离开,摆脱美国男人的欺负,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她寄托了所有希望的男人却告诉她,他要结婚了,一个拥有美国绿卡的华裔女人要嫁给他,跟他一心一意的过日子,他受够了颠沛流离,挨饿受冻的苦,只要谁能让他拿到绿卡,让他过安定的生活,他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
心爱的人头也不回的走了,那时凌妈妈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孩子是男朋友的,看在孩子的份上,对方一定会回心转意。
凌妈妈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在一家黑诊所里生下凌恒,从他落地的那一刻,他纯正的东方面孔让美国男人确信这个孩子不是他的,于是把母子两人抛弃在诊所里,当凌妈妈抱着孩子找到前男友时,他现任的妻子也怀孕了,并拒绝承认孩子是他的。
那时候做亲子鉴定是件很难的事,而且凌妈妈是有婚姻在身的女人,根本拿不出证据起诉对方,只能带着孩子开始流浪。
凌妈妈没有一技之长,到下等酒吧里当女招待,陪客人喝酒,被人吃豆腐来赚取微微薄的收入,除了晚上酒吧的工作,白天,她还要去一家超市当收银员,凌恒从婴儿开始,漫长的岁月中,陪伴他的就只有孤独。
说到这里,凌妈妈哭起来:“生活会消磨一个人的意志,也会让一个人放下尊严,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我就是这样的一人!”
在生活的重压下,凌妈妈的心态也变了,她看到凌恒,就会想起那个把她骗到美国来,又抛弃她的男人,受了上司和客人的气,回到家,她就发泄在凌恒的身上,对着幼小的他,又打又踢,小小年纪的他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被邻居发现了,为此警察来找过她好几次,说如果她继续虐待孩子,她就会失去抚养权。
如果凌恒真的离开她,她又是孤独的,因为她知道,他会是她唯一的亲人,唯一的情感所在,连孩子都没有了,跟游魂野鬼有什么区别,凌恒的整个童年几乎是在她的爱恨交织,变化莫测的脾气中渡过。
凌妈妈之后交了不少男朋友,一段段露水情缘让她麻木,并且成了一名瘾君子,在毒/品的驱使下,她把凌恒当成了要钱的工具,一次又一次的去找前男友,前男友不堪其扰,主动拿钱去做亲子鉴定,结果却是出乎她的意料,凌恒竟然不是前男友的,而是那个美国男人的孩子。
不得已,凌妈妈又带着8岁的凌恒回到那个美国男人的身边,美国男人是个流浪汉,靠国家的救济过日子,根本养活不了母子俩,而且一旦喝醉了酒,就会对母子两暴力相向。
忍受了两年不堪的生活,凌妈妈就扔下儿子,跟另一个男人跑了,临走的时候,凌恒抱住她的腿问:“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凌妈妈握住宋一羡的手,将额头靠在她的掌心,忏悔着:“我还记得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把他拉进地狱的魔鬼。”
“母亲不管,被亲生父亲毒打,在学校被人歧视,他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我很清楚,他15岁就考进了哈佛大学,他知道只有念书这条路能让他彻底改变人生,摆脱像魔鬼一样的父母。”
凌妈妈的情绪激动起来,不停的咳嗽,宋一羡安抚着:“别说了,好好的休息,人谁没犯过错呢,能改就是好的。”
凌妈妈摇着头:“晚了,一切都晚了,有些人的错一辈子都没办法原谅。”
在这个世界上,戴有色眼镜的人太多,无论你有多优秀,只要别人知道你父亲是个流浪者,母亲是个吸/毒女,就会自然而然觉得你低人一等,你的骨血里就刻着贫穷和无知,再也抹不去。
曾经被毒/品控制得失去理智的凌妈妈竟然用这个威胁过已经在公司崭露头角的凌恒,说如果让上司和客户知道他只是从“臭水沟”里爬出来的一个杂种,谁还会对他寄予厚望?
听到凌恒曾经的遭遇,宋一羡不寒而栗,她开始理解那天聊到凌妈妈时,他愤怒的态度。
她追问凌妈妈:“是什么让你对生活有了改观?”
“被亲生儿子送进监狱。”
凌妈妈吸/毒,经常会接触到毒/品,凌恒买通了卖/毒的人,把货品栽赃在她的身上,她就被捕入狱了。
凌妈妈说:“我不怪他,在监狱里的5年,我彻底戒掉了毒/品,对生活也有了改观。”
壶里的药煎好了,她安抚凌妈妈先睡下,她转身去厨房把药用纱布过滤出来。
凌妈妈所说的过往在她脑海里盘旋,一个又瘦又弱,满身是伤的东方男孩儿,在拳头、贫穷和饥饿中挣扎求生,若不是性格坚毅,机关管尽,他的人生很可能会延续母亲的悲哀。
宋一羡把药端出来的时候,凌妈妈的头侧到了一边,似乎已经睡着了。
药的温度刚刚好,宋一羡伸手轻轻推了推凌妈妈的肩头,没能惊醒她,她双眼紧闭,嘴角上扬,心满意足的笑意却让宋一羡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把手指轻轻放到凌妈妈的鼻子前面,似乎已经没什么气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