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倒影在南方的玉瑶海海面,黯淡的云载着光飘过。如果只靠着一双眼睛,根本分不清到底哪边是天,哪边是海,哪边是真,哪边是假。
倘若都一般美丽,真假也是无所谓的了,天亮的时候,都会消失,也自然不必纠结——一切终将过去,黑夜;白日。
而再往那远处看看,便有一叶小舟的影子出现在那月亮的旁边,轻轻摇碎了它的影子。
木桨随着水波的动作刮蹭着船身,发出低沉的声音,像是微酣的人吐出含糊的词音。即使是月光再清晰,人的目力再好,也看不清那船舱之中竟还趴着一个少年的瘦弱身影。
他光着上半身,穿着条破破的齐膝短裤,海上的气温在晚上降了下来,海面笼罩在一片凉凉的朦胧水气之中。海水却一整晚都会是温暖的,仿佛那海底之下也住着一位太阳。但即使是被冻得瑟瑟发抖,少年也不曾将冻僵的手探入那温润的海水之中,获取一点点的温存,手指紧紧地扣着船舷,连口大气都不敢出,仿佛是怕破坏掉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
少年的眼睛睁地大大的,一直盯着水里。即使在银色的月光之下,他的瞳孔也确是与常人相异的奇异青色,目光也同样奇异,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有些飘忽,像失了神。而他的耳后有一层浅浅的鱼鳃,被藻蓝色的长发半遮。
“黎儿!黎儿!”透着海上的雾气,急切的呼唤声从海岸那边传来,被唤作黎儿的少年闻声忽地抬起头,瞳孔中的那种奇特的青色陡然消失,鳃和蓝发也消失不见,看上去与常人并无差异。
“爹,桨被卡住了,再等我一会!”少年一边扯着谎,一边站起身子,眼睛依然看着之前一直盯着的海面,但一会后终是不甘地往岸边划去。
小舟在如镜的海面上划开一道宽宽的弧线,银色的碎影在边缘上跳跃,渐而奔向天海交界的那条线,也看不清会在那里的哪里回归平静。
少年将小舟拖上沙滩,背着纤绳把它又拉上好几丈的距离,找了棵胡杨将绳子绑在树干上,回头望了望那片重归平静的海面,失落地叹了口气,向大道上走去。
大道之上,一位仪貌端庄的中年男人身着长杉,直站在一块巨石之侧。月光之下,看不清他的脸,但看到那熟悉的身形轮廓,原本有些失落的心境登时好了不少。父亲背对着他,双手比在背后,望着北方高高的星空,一袭细布长袍在海风的吹拂下,不住摆动着。
千黎凑到父亲侧身,发现父亲的眼睛好像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望得出神,藏不住的担忧在月光下看得一清二楚。
海风带来凉凉的水汽,附在千黎少衣的皮肤上,让他不禁哆嗦了一下,父亲这才回了神。
“来,快穿上,这晚上容易受凉。”少年还想挣扎一下,两只手臂却被父亲强制给塞进了同他自己那件差不多的绸衫之中,之后,中年男人还不满意,非得让少年将绳扣一个个扣好才肯罢休。少年冲着天翻起了白眼,嘴里低声重复着父亲的细细叨念。
“好啦,赶紧回家,李婆把菜热了好几遍,直接把我赶出来找你了,说不找着你回去不让吃饭。”父亲脸上的焦虑没有那么快地散去,残留的部分被月光和千黎看得清楚。
哦。不情愿的少年回过头看看被雾气拢住的海面,随着父亲往家的方向走去。不与往日相似的沉默氛围里,掺杂着两份从肺腑到喉口的心事,两个人也就不感到无声的尴尬了。
夜幕总习惯沉浸在黑暗之中,仿佛不愿让任何人见到它本来的面目,连风都不想要,月光的皎洁已经显得很突兀了,而海岸边上的这一股跃动的欢乐,就像砸入平静的湖水中的那块石头,引出藏在那深处的情绪和远古的传说。
海岸离村落并不遥远,父子俩追逐了不多会就快到了亲王府门口。说是亲王府,却连九州之上最小的城镇居民房都不如。用岛上最普遍的坡垒木建上三间房,再用几十根小粗棍子连成一层四处纰漏的篱笆,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算是这里最高档的材料了,上边还歪歪斜斜地挂着三块小木板,分别刻着亲、王、府三个字。要是九州之上的人们看到这般“府邸”,估计个个都想着造反了。
终于从海岸那边吹来了风,在夜的背景下,它似乎都是没有温度的,只是吹在人的脸上的时候,是那么柔软,像软软的绸带在肌肤在撩过,会让人忍不住自己凑上去去感受。
亲王府的后头有两棵很高的椰树,千黎和父亲联手用坡垒木做了在两个树顶中间的位置架了个小树屋,又编了两段绳梯,链在房子的屋顶上。
千灵一个人坐在上边,望着北方的夜空,出神。
刚把厨房打扫干净的千黎从屋里走了出来,看见树屋上的父亲,又看了看他望的方向,实在好奇得很。犹豫一会后,千黎攀着藤梯爬上树屋,伴着父亲坐下,学着他的样子也看着那边的星星。
“御灵今天跟你说了什么?”还没等千黎想好说什么,父亲就开了口,但他的眼神依旧,好像并没有再跟千黎说话。
千黎也是愣了一愣,一时语塞。
“是不是感觉很奇怪,你母亲会让那条鱼传那样的话来?”父亲这一次是看着千黎眼睛说的,他低下头,叹一声气,仿多少般无奈,“儿子,我原以为,至少,你这一辈子,是不必经受那样的苦难的,在这虚境里平平淡淡过点普通人的生活···”
千黎感觉糊涂极了,父亲说的每个词都飞快地从他耳中穿过,却没有一个记下来的:“什么,什么呀?父亲?什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看着儿子眉头紧锁的模样,千青云很想笑,但只能憋出一丝勉强极了的笑意。
“我本来也多希望你不用懂的啊!”千青云轻叹,他深吸了口气,提了提声音,让千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你看看这片天空,跟平时有什么不一样吗?”
星辰好似大大小小的贝珠,嵌在每一个空隙里,如果风海的声音和自己的呼吸都不存在,时间好像也嵌进了这一场夜的装饰,没有任何变化,好像一切存在都已经是完美的了,造出一切的神也不愿再去改变。
千黎摒着呼吸,睁大了眼睛仔细瞧着,直到眼皮直跳才停下,然后摇了摇头。
“再用你的青瞳看。”
“这不一样吗?”千黎咕哝着。
闭上眼,他的容貌开始发生了些许变化,耳后又长出了鳃,比夜幕还要漆黑的发,像是被海水浸染了一般,从发梢到头顶,慢慢变成了鲛人独有的藻蓝色,在海的月光之下散着醉人的光泽,好似盛满了佳酿的夜光杯,妖异的青瞳缓缓睁开,“平时也看过···”千黎喉中的音节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冷气的倒吸声音。
那是怎样的世界啊!
原本星光与夜幕平分的天空竟是比白昼还要明亮,细细看去,所有星辰的背后都现出白色光芒,几乎将微弱的星光吞灭,相互辉映,布满整片夜空,连大海之上的那轮圆月,都不禁自行惭秽地躲了进去。
“这——这是···”千黎好不容易吐出两个字来。
“星变之兆,今晚就是星变之夜。”千青云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尽管他尽了全力,“《书魂》道:星者,九州之命也;星偏其位,命移其轨,是为星变,六百年称一星轮。”
“那些星星,代表着大陆之上所有的人,而星星背后的光芒,就是他们一生的命运,两颗星星背后的光芒相互交织,就代表着九州之上两段命运的牵扯。”
《书魂》?千黎猛然一惊,睁圆了的眼睛直直瞪着父亲,声音立马尖锐起来:“《书魂》不只是你编出来的故事吗?它怎么能是真的?!”
千灵沉默了一会,伸手按住惊地要站起的千黎,安抚着他因激动而颤抖不已的身体,千黎的青瞳渐渐闭合,身体上出现的异处也回归正常。
“黎儿,我要你安静下来,认认真真听我讲,然后一定要牢牢记住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好不好?”
父亲的眼神和声音严肃极了,那是从未见过的,令千黎后脑发寒,待理智稍稍回来,他也只能睁大眼睛看着父亲,乖乖点点头。
“九州与天海共生,皆为神造,所以万物都有神力,人们将其称作灵。人可以从灵中获取力量,而人在出生的时候会依据家族和出生的地点时间等等因素形成不同体质,不同的灵体只能从对应的事物中汲取灵。”
“我们南泽千家,为水体,以水灵为力之源。灵力越高,能操控的水灵则越多,越强大。当灵力强大到一定境界时,甚至可以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
千灵指着四周,言语中的得意难以掩盖:“而现在你我所能感受到的一切,我的儿,都只是在一处由生生由灵力开辟的虚幻之地,名曰:天野虚境。这个海岛,无穷无尽的海洋,吹在脸上的风,都只是灵力铸成的虚无罢——就像活在别人编织的梦里一样。”
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千黎感觉父亲是在讲一个奇怪至极的故事,怪异到甚至连梦都做不到如此离奇,他无措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睁大了双眼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有所谓的灵力的迹象,他也无法相信带来沁爽的海风会只是虚假的东西,所有看见的,听见的,抚摸到的,那样真切的感受,怎么,怎么可能会不是真的?
他知道父亲并不是个多爱说笑的人,但今晚父亲脸上愈发明显的凝重,像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将其他的诸如质疑之类的情绪尽数压制,即使他很想说很多的话。
“时暴君、仙体现于世,九州百年无宁,飞鸟草木不得生息。”
“每隔一次星轮,星盘就会被莫名的力量打乱,在星盘恢复秩序之前,为了维持力量的平衡,会有一些星辰会坠临九州,附于对应的灵体之上,刻上特殊的标记,这些灵称作仙体,仙体对灵的掌控能力较之普通人要强上数十乃至百倍。所以历代星变之时,九州十三郡的郡王们都会在所属地寻找那些被标记的灵然后大力收揽,以此增加家族的实力。但每一代的星变中,都会产生一个特别强大的仙体,称作暴君,暴君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拥有着两个灵,两个灵都可以积蓄力量为本体所用,但暴君体难以控制,很容易爆发,不止是对周围的人,对自身也会造成巨大的伤害,所以历代星变一出,九州都会集力将其杀死,恢复力的平衡。”
千灵一口气说了很多,仿佛时间已是珍宝,也不管儿子有没有听明白,他转过身来,望着儿子的眼睛,神情凝重到可怕,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听着,黎儿,虽然我不知是何原因,距离上次星变只过去了五百三十年,但星变的征兆已经出现,今晚星盘将会‘裂’开,仙体将降临人间,九州上力量的平衡将再次被打破。”
千灵从怀中拿出一块七彩圆石挂坠,强行挂在千黎的脖子上:“不求日复一日的快乐,只求温饱和阳光,这是你母亲离开时候对我的叮嘱,爹无用,恐要辜负你娘的嘱托了。这个七彩海蓝坠,也是你娘留给你的,当你在外面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它能救你一命,所以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不能摘下它!”
外面?危险?父亲的话让千黎愈发糊涂起来,他现在更不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心中的疑问却也不知道该如何用脑子里还记得的一些零零散散的词句发问,他只是从父亲愈发颤抖不安的面庞之中发现恐惧和担忧的影子,他小心翼翼地拽紧父亲的衣角,恐惧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心中:这不是小时候的睡前故事,这如何可能——是真实的?
千黎抬头望向天空,寂静的夜空绚烂无比,漫天的星辰像隔得很远的杨絮,屏住呼吸,不再动作,聆听,却连风暗涌的声音都不曾听见,那所谓的力量的失衡,所谓的六百年一次的星变又是在哪里发生呢?
“星变?它们——”千黎伸出手指向那星空,轻轻说道,“星星都没有变啊···是不是,爹,你错了?”
“黎儿,打开你的青瞳,再,看看···”千灵的眼睛回到了夜空,眼神之中,竟有在无数的光,在闪烁着!
再待他缓缓睁开双眼之时,他的瞳孔已经变成了之前的妖异青色。而眼前的世界却是比他的眸子壮丽万倍!无需举首,天穹之下,数不清的流星从夜空的四方飞速向西方聚集,像是一块遮掩阳光的黑布被人陡然撕裂开来,那瞬间绽放出来的光彩几乎让千黎的涟影青瞳都睁不开。当最后一颗星星汇入那片光的海洋之后,像是被黎明之后露出来的世界,西方一个不平的山头出现在整个九州的视野之中,而那片海洋围着那个山头开始旋转,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眨眼之后就再也觉不出它是在运动的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仿佛是从低下传来,直达每个人的内心:破。刹那间,一股奇异的彩光柱自山头而起,直入那一片白光之中,巨大的能量将其震碎,星辰以之前聚集的速度飞快地向八方四野席卷而去,由此改写九州的命运。
而之前那片海洋的中心点,数十颗星辰仍在原处围绕着光柱飞速运转,这个空间里的时间好像完全不存在似得,所有的一切都只发生在静止的一个瞬间,时间流动的痕迹被完全抹了去,当星辰停下来的时候,又好似度过了数不完的时光,有种不知名的东西想从不知倦乏缘由的身体中脱离的感觉。
千黎像是被那星辰完全吸引住了,连眼都不曾眨一下,双手狠狠地抓着木墙,牙关紧咬,满头的大汗,仿佛正在经历着难以忍受的痛苦,身边的一切声音和事物都如虚影一闪而过,而在那双奇异的眸子里,那光柱上的星辰越转越快,越转越快,但不同的是,他能清楚地看清其中一颗星辰的运行,尽快它是那样的快,连最快的海浪和风都赶不上,而他的脑海中也存在着与之对应的一颗星星,它们运行的轨迹和速度竟能完全重合!
你准备好了么?我的朋友。
你是谁?你是谁?这都是什么,我为什么,为什么,这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告诉我!
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我如何知晓,我害怕,我害怕···
我的朋友,我听见了你的呼唤,你忘记了吗?
我,我没有叫你,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谁!快停下,停下!
呵,我啊,是你的命运啊——
燃烧九州的巨龙再冲云霄,四海的王者在灵山之巅眺望,时间的巨轮缓缓转动,将星辰的六百个春秋一一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