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尽头的夜空,寂静安详,像一幅钉在天上的画,无数来自世间的目光注视着它,想要把它镌刻在记忆之中,不为时间和阳光破坏。
突然,一颗本来黯淡许久的星辰爆发出像太阳一样耀眼的光芒,原本遮掩住它的繁星,甚至是月亮,一瞬间全部被它的光芒吞没,夜幕的画被撕得粉碎,到来的是末日一般的白昼。
那白光在即将吞没天边最后一点黑暗的时候似乎到了极致,一瞬间,时间陷入停滞,世界被定格,万物静止。然而也只是瞬间,黑暗反扑,将不合时宜的白光尽数淹没,夜幕重新垂下,世界重归黑暗,片刻前发生的事像是从未发生过——只有那颗星辰,缓缓从天际坠落,光芒已然不足以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被九州所有的目光忽视,默默浸入大江,被黄沙亡灵携裹着迈上轮回之道。
大雁关城主府在那一刻被照得通亮,一位发鬓尽白的老人站在窗边一直注视着那颗星,似乎早有预料,老者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的讶异,待星辰彻底不见了在天上的影踪,老者轻轻合上窗,回身,小步快趋到檀木桌前。桌子那边,一位脸庞更加苍老的人正躺在藤椅上,玩抚着手中的白猫,半闭着眼,似乎在小憩。
“城主。”老者半躬着腰,毕恭毕敬,话语轻缓。
安静极了,像是一块石头被扔进了湖里,没有声响,甚至连涟漪都不曾发生。一支燃掉一半的安神香上的灰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终于脱落下来,露出依旧通红的芯。
过了好一会,白猫从老人的手掌里探出头来,看着似乎在熟睡的老城主,轻轻叫了几声,似乎它也忍受不了这种寂静。
听到爱宠的呼声,老人这才半醒了过来。
又过了一会,老城主就像刚刚才深呼吸完一样:
云?
那被称作“云”的老者这才敢直起身子,眼神却还是只停在桌上的那柱香上。
“第七星在阳城终结,火行事正返程。”
“嗯,阳城。”老城主依旧没有睁开眼,怀里的猫很享受轻抚,学着主人安心睡着,不时懒懒地叫上几声,“居然跑到阳城去了,是风影宗的谁?”
“诛仙者是风影宗的宗主素白。”
“做得隐秘吗?”
“城主请放心,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绝不会妨碍您的大计。”
老城主深深呼出一口气,手依旧动作着,阖着的眼皮底下,眼珠慢慢转动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云退到一旁,佝偻而立,眼睑低垂,好似已然入眠。
窗外一直在喧闹着,即使是见惯了数百年的变迁,羽族人仍然会为仙体陨落时的奇景而兴奋,这是展示这个种族在九州绝对统治力的时候。
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老城主突然睁开了眼,缓缓站起身来,小心地猫放在坐垫上。失去了爱抚,小家伙很不满意,伸着爪子一个劲地叫着。
老城主走出书房,径直朝议事厅走了去,那里,奉命追杀仙体的另一队人马已经在大堂候命。
老城主从里屋走进来的时候,大堂里所有人都一齐跪下,神情紧张,额头紧紧叩着地,流下的汗把整个身子下面都沁湿了,留下一圈的水印。
“拜见城主!”
老城主背手驻足,睥睨着眼底下的几人,云走前将座椅拉出,扶老城主坐下。
“水岩,”水岩从未这么害怕听到自己的名字过,自己的身体在听到声音的同时竟猛地颤了一下,“给个解释吧。”
“是,是···是。”害怕极了的水岩根本忘了自己该说什么,身侧的水燕等人从未见过长老能有如此狼狈时候,只听着水岩支支吾吾着了半天才想好一套说辞,“他们,他们逃,逃了,去了异族那方···”
刚挤出一句话的水岩猛然发觉自己说了些错话,连忙抬起头来,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喊了出来:“我们,我们把剑宗宗主打伤了,他的灵体受了很严重的伤!我们,我们还还是可以杀了他,还有那个仙体!”
“请,请城主再给一次机会,吾等,吾等定当不负所托!定当如此,定当如此!”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不敬之举,水岩赶忙俯首,紧紧闭着眼睛,双手抠紧地板,额上大汗如雨,已然浸湿了眼睑,话音一直颤着,身体像随时都要抽搐了一样。
老城主不作声,不紧不慢地从云手中接过一盏热茶,用盏盖将茶沫刮去,对着杯口轻轻吹散,热气拂面,带来舒适的感觉。
“如此难?“老城主小啜了一口,将茶盏放在桌上,终于抬起眼来,身子朝椅背倒去,语气中透着丝丝不耐,而后重重地呼出口气。
“如此难?”老城主重复着问题,却无人敢答,“我很少给人第二次机会,水岩,你拿到了,却没有懂得珍惜···一个没落的剑宗宗主罢,是如何能跟绝灵阵相抗衡还安全脱身的?水岩,我想不懂,你可给个解释?”
老城主居然知晓我们摆了绝灵阵!跪在大堂最后的水燕心头一惊,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大堂之上,却正好与城主的目光相遇,像草原上的野兔看见猎鹰一般,赶忙藏起自己的所有——目光,还有身体。
“我给你下的是杀无赦的命令,给燕岚摆下绝灵阵也无可厚非,即使是将南方七郡的逆羽尽数销毁我都不在乎,但,该有的我都给了,我要的你没给我带回来!”老城主目光一横,语气突然加重,霍然将桌上的茶盏猛然朝堂下拂去,“砰”地清脆一声,茶盏碎成无数片,还烫着的茶水迸裂而出,几乎溅到每个人的脸上和手上,茶水继续流淌到每个人的手掌之下,却无一人敢喊痛,连轻轻的呻吟都憋在喉中,甚至连眼中都憋得通红。
众人惶恐极了,却不敢求饶,生怕引得更大的怒火。
沉默,沉默得让人感到冷,夜晚的空气似乎也没有因为流淌的茶水而暖和几分,所以人的身体战栗地越发厉害了。
“云,传九轩司。”
寥寥几字,像一把巨锤将水岩等人的心狠狠地往下砸,呼吸骤然停止,继而短促匆急,水燕抬起头来,满脸的难以置信,左右行使伏在地上,互相看着对方的眼色,希望能得到什么得救的办法,但都是徒劳。
侍从从里屋再端出一盏茶来,云接过手,用手在杯壁上探了探温度,再放置到老城主面前。
老城主揭开杯盖,将热气吹散一些。
“我先前,已经告知你了,水岩,”老城主端起茶,小心地喝了一口,在口中细细品过才饮下,眼睛却始终不越过面前的木桌,“你的第一次失手已经足够治罪,幸得其它行事任务未成,你才多得了一次救赎的机会。”
“你无能,我难怪罪你,但你无能却还要领下这次任务,那么,败了,遭罚就是自然的了,你说呢?”
水岩的手紧紧抠着地板,瓷杯的碎片割破了皮肤,殷红的血沁了出来,融入茶水之中,顺流着,遇上纯白的长老袍,血像无数的触手,恐怖地往上爬,像是一只饥饿的野兽在觅食。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由远而近,一直到门口的位置才停止。
“让长夜进来。”老城主似乎等不及门外的人自报身份,直接让云去通报。
长夜的名字一响,跪着的几人又是一阵激灵,大雁关内,或有不识此人者,但绝无人未闻其名,九轩的酷吏,闻名九州,羽族的一半情报是靠着此人手中的刑具逼供出来的,十三郡里出名的牢吏,基本都在此人手下当过差,几乎没人会叫此人本名,九州人更愿意称此人为“催命乌鸦”。
“城主。”一袭黑衣疾行而过,滞后的风里,是冰冷的铁器还有人身上的腥味,仔细听着,似乎还能听到那黑袍之上残留的求饶和呻吟,绝望,痛苦,愤怒,全被掩盖在那黑色之下,那披着黑袍的人,却一点都不为之产生一丁点的情绪波动,平静地像水,但所有看见过的人都明白,这是一汪能剥掉你皮的死亡之水。
“长夜,按羽族律例,任务失败者,该当何罪?”
“回城主,按律例,任务失败视为叛族,行灼刑,从者视情节轻重责之。”
灼刑!不同于九州之人生来灵体就和世俗肉体相合,羽族人是上古神族下凡,神族的本体是不能在九州之上待太久的,所以必须借助凡人躯体生活在九州大地。所以,羽族人受刑时会脱离肉躯,以灵体受之,不仅会极度痛苦,灵体也会受到很大的损害,而灵体的损坏是不可能再弥补的。
而灼刑就是将灵体绑在一根中空石柱之上,而后每隔一段时间朝石柱内通火,
“那准备一下吧,水岩长老马上要去九轩做做客了。”老城主端起茶盏,茶水的香味已经到了极致,让人脑中都是如此芬芳。
堂下,还没等可怜的水岩发出求饶的声音,后面的水燕本来伏着的腰背瞬间直了起来,话音响彻整个议事厅:
“不!这不是长老的错!”水燕这一惊呼,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连老城主端茶的手腕都不免抖了一下,洒出的茶水沁湿了衣袍。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无礼之举,水燕刚直起的腰背又半伏了下去,可话语未有半点退让之意。
“禀城主,此次围剿仙体,水岩长老的安排已足够详尽妥当,水行事也竭尽全力,吾等本可以将仙体和剑宗宗主一同斩杀于南泽江滨,但他们却在重伤之下挡下了我怒海龙戒的全力一击,这必有蹊跷,还请城主明察,若城主一定要降罪,请让水燕替长老受罚,水燕绝无半分怨言!”
水岩和左右行使看得呆呆的,面面相觑着,不知该说些什么,长夜依是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
老城主继续喝着茶,沉默着,耷拉着眼看都不看那自顾自说着的水燕,对着茶水轻轻地吹散热气。
“叛族两次者,当堂违命者,你自己带去罚吧。”老城主的话在夜里清脆得像一根根断掉的琴弦,却还是不落一个节拍,把人心弹得紧绷起来。
“禀城主,长夜属九轩司,九轩司未有自判刑罚先例。”
呵!仿佛是被逗笑了,老城主发出一连串的笑声,每一声都把绷紧心脏的绳缠地更紧了几分。
“既然如此,那就如此罢:水行事未力行斩绝仙体之任务,责水行事长老水岩灼刑,左右行使及水燕以镜刑,暂先押入天狱,后日行刑,云,明日通报下去,望各部深以为戒。”
诺。云应着,苍老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的表情,谁也不知道那张脸下隐藏了什么样的情绪。
“除了水岩,你们先散去吧。”
一阵应命声后,偌大的议事厅,只余下两人,丈许的距离,气域却是天差地别。
“把你怀里揣着的东西拿过来吧。”老城主率先打破了再度凝结的寂静,夜渐渐深了,干干的风由北方而来,吹在身上冷得足够让人打个激灵。
水岩先是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兜,又如梦初醒般地连连应答着,还忙着把怀里的物件掏出来,慌乱之中水岩竟然直接往上一递,一松手,东西径直摔在了地上,又慌慌张张地捡起,顾不得满地的碎片,膝盖拼命往前滑着,袍上的红色触手越发多了起来。
水岩艰难地冲到木桌前,头不敢越过桌面,双手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地捧着那物件,眼睛紧紧地盯着地面,死死地憋住呼吸,不让自己大口喘气。
不知何时,水岩低下的眼睛看到一双脚出现在了旁边,清醒过来后立马朝脚这边转了过来。
老城主接过那物件,倒吸了口冷气。
“水岩,你是长老院的人,必然知晓此次任务事关全族命运,怎可如此叫我失望。”老城主慢慢往堂外走着,在门槛处停了下来,长长地吐了口气,“罢了,走吧,不用去天狱了,回去想想办法怎么捱过去后日的灼刑吧。”
全身都在紧绷状态的水岩丝毫不敢拖慢,拜谢后头也不回地跑了走。
而后头,老城主的视线早就出了阁宇,紧紧注视着圆润的月亮,似乎那里存在着隐藏许久的秘密。
呵,故人呀,跟着九州——一同毁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