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男一女,被士兵们粗暴地扔在沙场旁边的三个点上,隔着相同的距离。每个奴隶背后都站着两个士兵。
奴隶们在哭泣着,但已经哭不出眼泪了,眼眶里外尽是血红,跟身体大部分的颜色一样,伤口新新旧旧,如果隔得近的看众看得仔细,有的伤口还在滴血,有些上面甚至还有腐虫趴在上边,令人作呕。
看台上的人们却在疯狂欢呼咒骂着,吼出平日里不敢吐露的词,将心底里埋藏已久的仇恨和愤懑混在唾沫里尽数发泄在那三个奴隶身上。他们从不在乎这些奴隶的命运,这本就天经地义的,他们在乎的只是今天走了这么远的路,总得寻些乐子。
而看台上的奴隶们,紧张兮兮地看着台下的同伴,又小心地瞥着自己的主人疯狂的表现,全身不住地颤栗,嘴唇发干,后脑勺一阵阵地发凉,平日里麻木的头脑也开始悄悄地思考起来:那也会是我的命运吗?
那三个奴隶的头一直低着,背后的士兵粗暴地捏住他们的下颌,将他们的脸像战利品一样展示给看众们,果然博得一波又一波的喝彩欢呼,士兵们也露出满足的笑,还有豆黄色的牙。
东面看台上的那个贵族突然喊出了一个词,全场竟然在一小会的时间里都噤起声来。
“要行刑了。”泷的话音仍平淡至极。
奴隶们似乎已经认同了自己的命运,只求得一个解脱,都没有士兵的强迫,尽管还是颤颤着,自己就把头颅低了下去,一边脸紧贴着沙场,天空最后一次映入眼帘的时候,是空白的,和下面的人群一样,紧接着慢慢合上眼帘,流出最后一滴泪,干枯的唇无论怎样抿都润湿不了。
啊——!
一声怒吼过后,全世界似乎都开始欢呼起来,人群像是糊满了烂泥的猪圈,被突然扔进了一把糟糠,顿时炸了开。
士兵们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每两个士兵抓住不见了头颅的尸体的两只脚,以周围一圈士兵的脚尖为基准,拖着尸体按逆时钟的方向走,用从脖颈中涌出的血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弧,试图连成一个圈,但要画的弧实在太长,奴隶们那少得可怜的血根本不够,士兵们只好将尸体倒着提着,直至血滴干,再不够的地方就去晃晃那几颗沾满泥沙的脑袋里,看看有没有多余的。
士兵们的磨磨蹭蹭惹得看台上的人们愈发不满,像等待食物的动物慢慢开始暴躁起来,于是贵族们临时决定再杀一个奴隶,果然补上了缺口,人们终于暂时地满意了,安心地等待角斗士们入场。
宁羽诗从那些奴隶的脸被士兵们捏住往上昂的时候就完完全全地呆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周遭的一切仿若都不存在,即使当士兵们的剑挥下去的时候,她甚至连眼都没眨一下,千黎在挥剑之前就低下了头,一眼都不敢多看,但当人群因为滚落的人头而欢呼的时候,他的心和身体都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剧烈地颤抖起来。
“为什么?这是为了什么?”宁羽诗喃喃着,她只是没有听说过这种比赛想来一睹究竟的,但就像是进了一个山洞,但发现里面没有想要的美景,只有冲着自己嘶嘶叫的蛇群。
一直沉默不语的醉剑仙偷偷结印,将千黎和宁羽诗的感官全部屏蔽,相当于让他们陷入暂时的昏迷状态。
泷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即使隔着一层面纱,仍看得出她脸上仍是一点表情都没有,眼中也不存有分毫的悲悯流露。
她又将头转了回去,注视着那扇铁门,角斗士们终于出来了,观众的呼声震耳欲聋,比方才任何时刻加起来都要大声。
“怎么了,为什么不让他们继续看下去了?”泷的声音在醉剑仙心底响起。
他用奇怪的眼光看了泷一眼,而她以侧脸相对,仿佛在欣赏着角斗士们的表演。
“传音术?呵!你真的很让我好奇——”他以相同的方式回应着,“你肯定不是你讲的那种女人,可我现在并不想再多跟你纠缠,所以,你最好不要有些让我不愿意的举动,我知道这丫头喜欢你,但我要杀你,她也拦不住。”
“对于这个世界,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和以后,我们了解的实在太少太少了。”泷完全避开了他的针锋相对,好像根本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地讲着,“能跟着你这样的游侠来江北,我相信这两个小孩肯定不是一般人。你总得让他们经历一些东西,一些除了原生文化以外的东西,因为他们已经到这里了,而且——我觉得你们短时间应该是不会过江回去了的。”
“到了一个地方,那就该经历该经历的,无论那有多么残酷,因为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着的。我希望你懂我的意思。”
醉剑仙的声音沉默了好一会,在泷都觉得他不会回应的时候竟响了起来:“我不知道你见过多少,经历过多少,但我在有能力让一些人没必要经历那些的时候我就不会让他们去经历,这个世界干净的东西本来就很少了,他们以后,也许也会被你口中的真实弄得不堪,但我,只是,只是想去试一试。”
“我经历过许多,几千年的生命,总会经历很多,以前,我将世间万物视为无物,除酒之外从不在乎,虽然这次是身不由己,但我也想去改变一些东西,一些我不认为是理所当然但从未去努力改变的东西。”
“你说了很多呢。”泷转过脸来,看着他。他也抬起眼,注视着她的眼睛,洋溢着笑容,很真切。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一直回荡着泷的声音,他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审视过自己真实的想法了,可能,可能是今日的酒喝得不够份,最后,他竟然也回了她一个笑容,虽然很不悦目。
正值黄昏时刻,角斗场上方的云霞比沙场上的血还要艳丽,昏暗的光线按着高处看台的轮廓映在沙场之上,角斗士的身体一半被光附上,一半藏在暗色之中,手中的武器翻转着,像被画者刻意的作品。
沙场上的表演在持续着,大盆的火顶替了即将沉没的太阳,人们的热情随着火焰而腾升。单打独斗的预热已经结束,沙场上留下了不少的血痕,很长很长,直通那扇不久前刚走进来的铁门。
比赛的高潮来了,贵族们把之前的胜利者们按家族分成两队放了进去,分列两行,进行最后的决战。这样的举动自然受到了看众们的欢迎,但这样的举动也是极具风险的,如果局势呈一边倒,血留得太快,那么群众们的失望就会转为愤怒,从而转移到举办者的身上。
“我们走吧,这样的厮杀没有什么意思。”醉剑仙突然丢下一句话,然后一手抱着一个人从看台上挤过去,泷愣了愣,片刻后,恍然大悟般站起,跟了上去,脚步急促而轻巧,即使在这哄闹的人群中,似乎也怕被人发现自己的行踪。
“醒醒,醒醒!”醉剑仙开始后悔给他们施法了,现在这法术一时半会地也解不了,拖着他们,行动都累赘了许多。
“试试这个!”泷从小包里掏出一个蓝色小瓷瓶,过去要给千黎和宁羽诗服下,但醉剑仙下意识地后退几一步,不愿让她再靠近。
“来不及了,你必须得信我!”泷的眼神里生出焦急之色,一个箭步冲上去,见醉剑仙不再抗拒,撑开千黎的嘴直接将一整瓶给他灌下,她又掏出一瓶,准备给宁羽诗服下,却又遭到了醉剑仙的抵制。
“我不能用两条命去相信你。”他斩钉截铁道。
泷拿着那瓶药,微微张着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盯了他一眼,瞬间她明白这肯定是可能说服他了,只好作罢。
“快走!”她只抛下一句话,越过醉剑仙,赶在前面开路,醉剑仙紧随其后。
哼···千黎发出梦呓般的声音,似乎是醒了,醉剑仙搂着他的胸腹部位,让他的声音起起伏伏的。
“醒啦?醒啦!醒了就赶紧地自己跑,跟上我!”醉剑仙对他的脸又是捏又是拍的,等到千黎刚刚睁开了眼睛就把他甩了下来,千黎像是个刚出生的小鹿,什么都还没弄清楚,就靠着本能追赶了上去,跌撞个不停。
看台上的出口在正西方向的中央位置,醉剑仙刚跑到一半的位置时一把拽回前面的泷,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道黑从盆火中一穿而过,正正打在泷刚刚位置的前方,那位置上的好几个人突然全身着了蓝火,片刻间化成人形灰烬!一旁的人们正被沙场的血腥所吸引,兴奋到了极点的头脑面对这样的场景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和反应能力。
轰——轰——轰!接二连三的攻击紧随而来,人群终于开始骚乱,人们慌不知错,他们根本不知道危险从何而来,自然无法知道该往哪边逃,践踏、哭喊、从看台翻下去,跌落到沙场上的人瞬间多了起来,连不畏惧死亡了的角斗士们也不知该怎么办了,纷纷停下争斗,拿着武器站在原地。
贵族们也慌了神,此时却不知谁冲下方喊了句:杀死从看台上跳下来的人!
久经训练的士兵们像被操纵的机器,当即抽出剑来砍向陷入恐惧的人群,登时,血溅四方,骨肉横飞,惨叫、呼救、哭泣、咒骂之声混在了一块,将所有人的心都揪了出来,丢进了恐惧的漩涡。
盆火被慌不择路的人推倒在地,燃烧着的煤石从人的身体上一滚而过,有倒霉的人被推搡在地,身体压在那些煤石上面,只能使出全身力气去喊叫,却没有一点点办法让自己站起来,人群像奔腾起来的牛群,不顾一切地冲向不知道的方向,哪管脚下踩着的是人,还是死人。
“人太多了,根本冲不出去!”醉剑仙带着三人躲在看台的高处,用灵剑驱赶着慌乱的人们,同时寻找着可以逃出去的缺口。
“那···那怎么办呀!”千黎呢喃着,这样的场面让他害怕极了,仅仅那些尖叫声就足够让他哭出来了。
“待在这里,不要动!”
泷突然指向角斗场的外边,几个黑衣骑士从夜色的黑影里冲了出来!他们的手里凝着亮蓝色的火焰,焰心里的符号,看起来竟是那样熟悉!
“小心那边!”
那些骑士的速度出奇的快,片刻之间就不过数丈的距离,纷纷将手中的火焰掷了过来,醉剑仙一挥灵剑,划出两道交叉的剑锋,将那些火焰全数挡了下来。
那些骑士手中的火焰又重新结了出来,而且,有越来越多的骑士冲了出来,仿佛没了尽头。
“不行,这样我坚持不了多久。”又挡下了一波攻击,醉剑仙使劲呼了几口气,这样的消耗实在是太大了。
忽然,整个看台嗡地震了一震,片刻的静止后,偌大的角斗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崩塌,从西边经过两边的方向,沙尘扑簌而起,淹没了所有的火光,夜,正当是无光的时候,仿若来到了世界的开始。
“快走!”醉剑仙拎着千黎和还在昏迷的宁羽诗,灵巧的身形点在正在下塌的建筑上,身后紧跟着泷,不过片刻,便隐入夜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