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江南小调仍在如倾如诉,但正题被摆上案面后,席上的氛围不似之前那般朦胧压抑,转而明朗中夹杂三分不安。
曾照端杯抿了口酒,一言不发,对各个宗族代表和豪绅的期待目光视而不见,眼神下意识地飘向杜离,杜离沉默了一瞬后露出微微笑意。
“某与曾司马来轻风县的目的,在座各位都知晓,而今天下皆是用人之际,王太傅求贤若渴,府中谋士幕僚短缺,兴学之政势在必行,太傅首选轻风县,实在良苦用心!”
杜离边捋着胡须边以一堆空话起头,众人皆屏息敛声,等待着后话。
他又笑着将众人扫视了一圈,三指捏着杯颈在案面上来回滑动:“我们今日召集各位来此自然如帖上所言商议办学之事。”
“呼~”
其余人终于松了口气,马上就要聊到商机处了!
“现时各地学风懈怠,轻风县仅有县学一所,私塾二所,学生一共不足两百人,为扭转这股颓风,县衙需发帖扩大招生,催促适龄男子入学。”杜离转头看向莫不才,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对他说的,莫不才忙不迭点头应允。
“那万一影响不大,没人入学怎么办?”钱老板忧虑道,“这入学又不比服役,总不能强制百姓送子读书呀!”
“没错!”孙老板也附和道,“况且束脩也不便宜,咱们轻风县学入学需缴纳绢布两匹,肉一壶,酒一案;而私塾的束脩更不低……”
孙老板说话间自觉地把目光挪到了李老板脸上,李老板的脸立即拉得老长。
“此话有理!”杜离颔首道,偏头问莫不才,“莫明府对此有何看法?”
“呃……”莫不才咽了口唾沫,斟酌道,“回长史,这周边邻县县学的束脩也是如此缴纳,我们轻风县县学并没有特立独行,故意拔高入学门槛。”
杜离再次点了点头,问题一下子就卡在了学费上。
白连翊转了转眸,正欲提供良策,谁知话尚堵在嗓子眼,薄唇微启还未发出声音,没饭吃没酒喝的酒席边缘人士夜以雅抢先开了腔。
“咳咳,杜长史,”夜以雅恭敬道,“您有所不知,邻县县学的束脩虽也是绢布二匹、酒一壶、肉一案,但其学生不足百人,而我们县学有学生一百五十人,再加上博士、助教、直讲的月俸,县学食堂的伙食费,这束脩绝不算贵!”
夜以雅还没完,顿了顿接着道:“邻县学生虽是我们县两倍,但那是因为私学繁盛,束脩只需一匹绢布即可!”
她直接将问题像打马球一样传给了李老板,暗示县学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私学。
李老板反应敏捷,立刻拱手慌张道:“杜长史,您还有所不知,私塾束脩虽比县学贵那么一点点,但那也是某不得已而为之,本县百姓精于商贾而荒废学业,私塾学生少而优,某请的教书先生皆是德高望重之人,最次也是进士,一日三餐和住宿条件也是非县学所能及,某开办私塾纯属忧学之举,并无利可图,还望长史明察!”
先被夜以雅抢了话头,而今又让李老板说了半天,白连翊快被喉咙里的话给憋死了,不等杜离开口,他先提议道:“杜长史,既然县学和私学都认为束脩是导致我们轻风县入学率低下的关键,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算是问题,更何况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是腰缠万贯的主儿?”
“……”
“哈哈哈哈,贤侄说笑了!你们白家才是首富,我们其他家难以望其项背呀!”孙老板生硬地笑道。
“小侄刚提到钱,办法尚未说出口,孙老板又何必如此紧张推诿?”白连翊幽幽道。
孙老板的脸被他这句话数落得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笑着摆手:“哪里哪里,贤侄多虑了,没有的事儿!一会儿需要某的地方,贤侄尽快开口。”
“那就好!”白连翊无缝插接,桃花眸闪过一丝狡黠。
孙老板牵强地勾了勾嘴角,立即垂下眼皮。
夜以雅偷笑地注意着席上的一举一动,她就喜欢看他们这些有身份的人互相来劲儿。
杜离听白连翊有法子,顺水推舟道:“白二郎有何办法?但说无妨!”
“我的办法很简单,缺什么就补什么!”白连翊随口道,“既然县学缺钱,那我们在座各位就一家投入几十贯或几贯,当作在读学子的奖学金以及贫困补助金,束脩不减少,但入学之后可以凭成绩获取一定的奖赏补贴家中因壮丁减少造成的金钱损失!”
除了几位官场中人,其他被暗示掏钱的无不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纠结和排斥,白连翊的办法的确简单粗暴,但关键是于他们无利呀!这捐给县学的钱不就自然而然打水漂了吗?
“我白家先出五十贯,各位不会一毛不拔吧?”白连翊把玩着酒杯,掀起眼皮扫过赵钱孙李,尤其在孙老板脸上多停留了一个弹指,颇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
杜离犹疑地摸着胡子:“这办法是不错!”
他态度没有特别清晰,一因本来“办学”仅仅是幌子,他们意不在此;二因若刚来轻风县就得罪四大家族,日后行事恐怕会多有不便,他说完便有些不确定地看向身旁的曾照。
曾照一般对杜离的决策不予过问,此时见对方把寻求意见的眼神投向他,想了一瞬干脆就点了下头。
杜离:“……”
“那……某也出五十贯吧!”孙老板被迫支持道。
四大家族有一人答应后,其他三个观望一阵后也依次投钱表明了态度,四大家族的态度一松,其他豪绅富商自然也就纷纷解囊相助。
钱的问题就算圆满解决了!
夜以雅躲在莫不才背后心里乐开了花,差点就笑出声来,不过她抬眼瞄了瞄那些非心甘情愿掏钱的人,略担心这些人得罪不起特使,指不定会把愤怒全转嫁给县衙,毕竟他们的钱花在了县学里。
那白家呢?不怕得罪人吗?夜以雅看向白连翊,但只能瞧见端正的后脑勺和对方稍稍偏头时意气风发的侧颜,哪怕只有一瞬也挺好看。
不对,白家肯定怕得罪人,可问题是白家今日出席的代表是白连翊,他这么缺心眼,现在一心想要讨好两位督学使,估计压根没想到其他要害!
算了!帮你一把好了!
“各位的慷慨相助也算是为以雅减轻了不少负担!”夜以雅声音洪亮地拱手道,“以雅替县学师生感谢诸位!”
被感谢的那些人脸色更沉了,而且还不得不在阴云密布的神情中挤出一丝假笑。
“尤其是白家二郎!” 她强调道,冲他挑了下眉。
白连翊心里“咯噔”一下,以他与夜以雅长久对峙的默契,他们从没有站在统一战线,除了做生意时讨价还价的妥协,彼此唱反调拆台才是家常便饭,所以夜以雅这么一强调,反而提醒了他。
白连翊反应很快,立刻拨转枪头与宗族乡绅等同一阵营:“哼,夜小娘子不必谢!我们也是希望与县衙合作愉快,生源扩张以后,县学必不能满足所有生徒的需要,不论奖学金还是贫困补助金皆有限,那私塾必定也会随之昌盛,我们的着眼点其实在这里!”
孙老板眼睛一亮,急忙夸道:“白二郎果然有远见!可是我们捐助的钱与轻风县的适龄男子相比无疑僧多粥少,如何能保证他们对求学一事热情不灭呢?”
“这简单呀!”白连翊耸了耸肩。
各位老板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他脸上:“如何?”
“宣传!”夜以雅和白连翊异口同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