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高远宁静，碧潮斋里却响起稀里哗啦的瓷器破碎声。
杜离抚着心口气得脸色苍白，他瘫软地坐在地上，另一只手扶着书案，曾照身姿挺拔地负手站在门口，幸灾乐祸地欣赏着这一幕，但脸上却不动声色。
县衙上午派人来通知，前几日的联名请愿书被收回去了，杜离怨恨那些地痞流氓不靠谱，竟然连这么难得的机会也要放弃，他缓慢调整着胸口被激得紊乱的气流，功败垂成的无力感将他紧紧包裹。
这一次，他又没能出掉那口恶气，眼神无意间上移，刚好瞄到曾照那张看着就来气的木头脸。
曾照有点眼力劲儿，立刻转身跨出门槛，顿感外面空气清晰呼吸舒畅。
杜离心道：这厮绝对在暗地里嘲笑我！
不一会儿，碧潮斋的小奴拿着一封精致的书函跑过来，毕恭毕敬道：“曾司马，这是白家送来的请帖。”
曾照些微愣怔，书函上烫金的“请帖”二字分外醒目，他正欲伸手拿过，前一息还在屋里怒摔东西的杜离却比他快一步夺走请帖，杜离表情急迫，眼神就跟疯魔了似的，爪子快速翻开请帖，浏览着上面的文字。
曾照见他的脸色由愤怒紧迫变成了癫狂的喜悦，他握着请帖摇晃：“哈哈哈哈哈，看来老天最终还是站在我这一头的，一群小儿跟我斗，还得看天同意不？”
曾照一言未发，不明所以地盯着杜离，这请帖是白家送来的，其上能写什么让他如此开心的事？
在杜离癫狂得意的笑声里，曾照紧抿着唇思索着，杜离含着兴味的眼神转到曾照脸上，曾照及时友好地勾唇抿笑，客气询问：“杜长史可是又有萌生了何好办法？”
杜离嗤笑一声，挥走被他弄得糊里又糊涂的小奴，对曾照道：“某无任何办法，一切都是天意。”
他见曾照仍不察话中真意，便用请帖拍了曾照的胸脯两下：“自己拿去看。”
曾照将信将疑地翻开请帖：“原来是白二郎要给安公公李帅办送行宴，他们要离开轻风县了，的确是好事。”
他松口气轻轻笑了笑。
“这是天大的好事，等安如是李沂忠一走，这轻风县就轮到我俩作威作福了，我们与白夜两人的账大可慢慢算。”杜离深谋远虑地笑道。
曾照一时无语，欲言又止后无话可说。
——
十九日晚，兰堂阁宾客满座，热闹非凡。
与半年前的接风洗尘宴不同，这次送行宴由白家举办自然更是豪奢，并且还贯彻了安如是那“与民同乐”的方针，兰堂阁店门外摆放了赶制出来的安如是与李沂忠人像立牌，二人形象惟妙惟肖，表情正义凛然。
轻风县的百姓可以随时进出兰堂阁，随便吃随便喝，账目记在白连翊身上，但不可打包带走。
由于宵禁影响，来兰堂阁趁吃趁喝的都是秀林坊的百姓们。
兰堂阁里的仙音烛徐徐转个不停，浑厚地道的饭菜香气混同着酒香袅袅绕绕挥之不散，人间烟火今晚在此地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孩童的欢笑嬉闹和大人的呵斥，吵吵嚷嚷又温情十足。
夜以雅扒在二楼阑干，望着下面的摩肩接踵，摇着手里的请帖：“这请帖没什么用，反正不拿这玩意儿也进得来。”
白连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也把目光移到大堂：“今晚这人真多呀！”
“你得花不少钱吧？”夜以雅的目光煞有介事地挪到他腰间的钱囊处。
白连翊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在她耳旁轻声道：“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晚高兴，我们轻风县终于可以回归平静安谧了。”
夜以雅表示同意地点点头。
“哦，对了。”白连翊又从腰间取下一枚由百合银香囊金手链改成的金色剑穗递到夜以雅眼前，“你不是说不喜欢手链吗？这个喜欢吗？”
“哇！”夜以雅从他手中接过剑穗仔细瞧，虽然此地香气混杂，但她还是能嗅到白二郎和剑穗上的秘制百合香气，那五颗小百合银香囊球呈参差雁排列，剑穗顶端编织成双喜结形式，“非常喜欢，这个正合我意。”
“那把你的剑给我，我帮你套上。”白连翊高兴地催促道，一点儿都不矜持。
夜以雅立即从腰后取下短剑拿给他，他摩挲着其上的繁复纹饰，边在剑柄细致套上剑穗边道：“这把短剑怎么看怎么风骚，和我送你的剑穗绝配。”
夜以雅托腮专注地盯着他的认真，唇角漾着幸福的微笑，另一只手手欠地摸着他脸颊轮廓的下颌骨：“真是个大美人呀，安公公一走，就没人与你媲美了，少了知音你会不会寂寞呀？”
“我多了个娘子呀！”白连翊一时嘴快，说完又不争气地脸红。
夜以雅忍笑看着好戏，白连翊闭嘴将已套好剑穗的短剑还给她。
这时，白书走近禀报道：“二郎、夜小娘子，安公公找你们。”
“我们马上就过去。”夜以雅回答得严丝合缝，甚至还不忘调笑地瞄白连翊一眼。
白连翊：“……”
他们回到雅间，走到安如是面前敬酒，安如是脸色酡红，拽着白连翊衣袖道：“白二郎，本使来此地最大的成就就是认识了你们二位，我们的合作简直是天衣无缝、愉快非常，以二位的经营手段，本使特别欢迎你们来长安，到时候咱们还可以继续合作。”
安如是眼神迷蒙，说着说着身子一半的重量都靠在了白连翊肩上，夜以雅不动声色地扶着白连翊的腰。
白连翊：“……”
安如是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到了长安，我说了算，你将前途无量。”
白连翊：“……”
安如是说完坐了回去，李沂忠又捧着酒盏走近他俩：“白二郎、夜小娘子，不论怎么说，来轻风县这半年，能结识二位实在是荣幸，李某朋友不多，但绝对有二位和夜捕头的一席之位，这杯酒我先干了。”
李沂忠红着脸先干为敬，白连翊和夜以雅不敢怠慢，也仰头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与安如是李沂忠同桌吃饭的还有县衙的莫不才、方君括、林泉津等人，以及白唯义和四大家的家主，当然还有杜离曾照二位督学使。
杜离见着安如是李沂忠与白连翊夜以雅把酒言欢的情景，气得唇上的两片的胡子都快抖掉了。
曾照默默看着他隐忍的火气，自得其乐地夹菜吃酒。
“等巡抚使一走，我再好好收拾他俩。”杜离恨恨地自言自语道。
白连翊和夜以雅敬酒后又退出了雅间，继续扒在栏杆上观察底下动态，夜风隼和莫盈袖以及一众没巡逻的捕快正在大堂进门右边的那桌尽情吃喝。
自从上次的风波后，莫盈袖的穿着打扮也逐渐向女子靠近，她和夜风隼感情稳定，估计不出意外年底就能谈婚论嫁。
想到谈婚论嫁这码事，夜以雅忽然就想起了白唯义，她用手肘捅了捅白连翊的胳膊，羞涩道：“诶，你爹回来了吧？我们的事你和他说了吗？”
白连翊：“我还没说呢。”
夜以雅正感到小许失落，白连翊又嬉笑道：“这种事根本轮不到我开口，我娘和我妹比我更快，我的终身大事由我娘拍板决定就够了，而我娘又听我的，所以你就放一百二十颗心吧，你一定能进我们白家的门。”
“谁稀罕进你们白家的门。”夜以雅故意口是心非。
“而且，你又会做生意，有你这样的儿媳帮衬，我觉得我爹是求之不得。”白连翊揉着她的长长马尾夸道。
夜以雅：“这次差点断送白家在剔粪行的垄断生意，你爹有没有什么反应？”
“有啊，他对我的处变不惊和力挽狂澜的应对策略非常满意，而且吧……他根本就没走亲访友，而是住在驿站。”
“什么意思？”
白连翊：“四尊大佛不走，他怎么可能安心离开？万一白家生意真的砸我手上怎么办？所以就算这次我没有办法，他也会及时出面阻止。”
“那我们还真是虚惊一场。”夜以雅拍拍胸口。
她话音刚落，一名驿站的小卒就从慌里慌张地走进大堂。
“白书，快下去。”白连翊赶紧吩咐。
那晚，白连翊让安如是写下书信，他斥重金让驿站的人快马加鞭送到王一昌手上，务必在今晚能收到回信。
果然，事实不出他所料，王一昌的亲笔信已经来了。
按照流程，杜离和曾照也得举杯向巡抚使敬酒，他俩压轴走到安如是面前，安如是李沂忠笑容灿烂地起身，曾照则憋出一脸便秘的笑，杜离的笑意较为老道轻松，左右逢源地讲着场面话：“安公公、李帅，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有机会相见，这半年来真是辛苦二位了，某祝愿二位明日一路顺风，平安顺遂。”
“杜长史、曾司马有空可来长安，某一定好好招待。”安如是碰杯客气道。
“杜长史、曾司马，”白连翊走近他们身旁，勾唇道，“这是你们的信，驿站送过来的，好像是王太傅的亲笔信，挺急的。”
杜离眼角一跳，赶紧从白连翊手中拿过去拆开，取出信纸一目十行，越读心越凉，面色也越沉。
夜以雅此时站在了白连翊身边，两人在衣袖下偷偷拉着手，观察杜离的表情变化。
安如是：“杜长史，信上说什么？”
杜离眸光黯淡，神情微变，勉强笑道：“王太傅让我与曾司马明日即刻回去，看来方才那杯酒不仅是送二位也是送我们自个儿。”
夜以雅和白连翊又不知不觉地退出雅间，在阑干旁开心得击了下掌，小庙这回终于请出了四尊大佛，可喜可贺。
——
翌日清晨城门口，当木三娘捧着一长方形的精致锦盒送上马车时，李沂忠才觉察不妙，果然，安如是打开锦盒，里面装满了金器珠宝玉石等物。
李沂忠登时傻了眼，可人家木三娘却道是脂粉铺众人送给他们的盘缠……安如是接过锦盒感动得痛哭流涕，他当即取下腰间那块晶莹剔透的环形牡丹玉佩送给了木三娘，木三娘泪眼汪汪心有所动地接了过去，一直目送他们走远。
姜还是老的辣，李沂忠很容易想通其中原委，他平时盯着安如是当然没什么用，因为负责收取这些东西的另有其人——木三娘。
等到离别时候，木三娘再以脂粉铺的名义把这些东西当盘缠和心意交给安如是，那这能算贿赂吗？显然不能呀……
至于那寂寞踏上回程之路的杜曾二人，则是被白夜联合安如是给算计了。
原来，白夜二人讨好安如是的第二层目的就是想着这皆大欢喜的一石二鸟之计，在得知巡抚使离开之际，就是时机成熟之时。因为若巡抚使不离开，他们也很难请杜曾二人回去。那晚，白连翊鼓捣安如是写的信中内容即是大夸特夸杜离曾照，添油加醋地夸赞他们为轻风县的教育事业做出的卓越贡献等等。
众所周知，天子与藩镇素来不合，如果节度使府中的人与朝廷中人关系匪浅必然会引起怀疑，白夜二人就是利用节度使善妒且疑心重的特点，使一招反间计成功送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