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胭当然知道这些,只权当卖了个破绽,小脸一垮,开始使赖:“那外祖母既然都看出来了,您且说允是不允?”
老太太见她这般,却有一瞬的怔神,面色也更柔和了几分,笑着看了眼易嬷嬷:“你届时随胭儿去一趟吧。”
张清胭见老太太首肯应允了,挽着老太太的手臂笑着道了谢,又与老太太说笑了一会,就离开了长禧堂。
易嬷嬷因为有事,没多久也跟着出来了,却不想在出来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站在长禧堂的院子外。
尚未及笄的张清胭今天梳了个双丫鬓,披着极少穿过的一件浅绿色滚银边的披风,纤细的手腕从披风中伸出,抬手去接将要落下的梅花瓣,腕间的素银雕花镯子在冬日微弱阳光的照射下却显得异常灼眼,更是称得她一双手白皙纤弱。
易嬷嬷鼻头发酸,唇瓣微微打着颤,有些不敢相信地颤抖着声音低低唤了一声“小姐”,唯恐惊走了眼前人一般。
张清胭手上的动作一顿,虽觉得这声“小姐”并不是在叫她,但声音离得很近,还是回过头看向突然出声的易嬷嬷,却见易嬷嬷在看清她容貌的一瞬间眼角竟是划过一滴浑浊的泪水,一时有些无措,转身迎了上去:“易嬷嬷您这是怎么了?”
她留在这里是打算候一候易嬷嬷,眼下时日尚早,一般易嬷嬷还会出来在接着忙活,她不过是想问问在里头时老太太的失常可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没想到易嬷嬷也是这般,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帕子要递给她。
易嬷嬷可不敢接,只冲她摆了摆手,随手抹了一把,矮身向张清胭告罪,这才开口有些关切地问道:“胭小姐怎么在这里站着?外头天寒地冻的,小心冻坏了身子!”
张清胭低头看着地上,用鞋尖把散落的残雪往边上扒拉两下,语气颇有些无措的样子:“今天外祖母看起来状态不太好,想着嬷嬷还要出来忙活的,就在外头等了一会,没想到嬷嬷今日也是这般……可是有什么事是不太好解决的,能与我说上一说吗?”
易嬷嬷想起方才老太太变得柔和的神情,又想起自家方才一时眼花,无奈地叹了口气:“倒也不是怕告诉胭小姐,只是怕与您说了,徒增伤感罢了。”
张清胭在脑中过了一遍这话,问她:“是因为母亲的事吗?”
易嬷嬷应了一声是:“昨天入夜时,老太太在屋里翻出了许多年前小姐的旧物,那是小姐还小时留下的,老太太不免有些伤感。”
张清胭了然,又问:“那嬷嬷方才为何突然落泪?”
易嬷嬷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些怀念:“不过是老奴上了年纪,老眼昏花罢了。胭小姐来了之后,就极少梳双丫鬓的,但您的母亲在闺中时最爱梳双丫鬓,尤其喜欢在冬日里穿翠绿色的衣裳,说是像冬日里的一抹春色似的。”
张清胭默然,倒是无怪乎在屋里时老太太没这样觉得,因为她里头的衣裳穿的是嫩黄色的衣裙,进了屋就解下了披风到里屋去找老太太,母亲的忌日在二月中旬,而她的生辰是在一月初,也难怪老太太突然念旧起来。
见她情绪也低落了起来,易嬷嬷心下不忍,不由安抚了她:“胭小姐长大了,与您母亲是长得越来越像了。”
张清胭抬头看向她,只见她眼中满是慈爱的神采,想来易嬷嬷当年也是看着她母亲长大的,也知道她这么说是安抚自己的情绪,便笑着又与她闲谈了一会,扯开了话题。
本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又与易嬷嬷闲聊了一会,易嬷嬷就说天太冷了,让她早些回屋去烤烤火歇一歇,张清胭也觉着有些冷了,就不再推拒,与易嬷嬷道了别。
往常白日里从长禧堂回来后,张清胭会翻翻书等着午膳的点,吃些东西后歇一会再安排下午的事,但不知是不是与易嬷嬷聊了这么一遭,独自在屋中静默着做了许久,之后又在屋中漫无目的似的走着,让与她一道去了长禧堂的翠羽和霞光不由有些担心地对视了一眼。
“小姐这是怎么了?”端着花枝走进来的雾霭看见她俩有些为难的神情,还只是远远跟着不知在看什么的张清胭,不由开口问了一声。
在几个大丫鬟中,属雾霭最年长,又是最稳重的一个,她一开口,两人就立马与她低声说了今日在外头时的情形,末了,翠羽伸手去接雾霭的盘子:“雾霭姐姐且去劝劝吧,小姐这般低落,我们看着都怪难受的,又不知道怎么劝她好。”
雾霭却没让翠羽接过盘子,只是走到桌边将花盘子放下,打理了一下盘中的花枝,这是张清胭下午要做花艺用的花枝:“或许小姐只是想静静呢,她若是有用得着咱们的地方,咱们再去搭把手也不迟。”说着,她又看向翠羽,“你跟着小姐的时间最长,应该知道小姐是最有主意的,只是她眼下还没理好思绪罢了。”
都说关心则乱,翠羽顿时一脸恍然,又抬手敲了下头吐了吐舌头:“是我自乱阵脚了。”
霞光跟了张清胭这么久,也跟雾霭一样对张清胭有了个大概的了解,朝翠羽耸了耸肩:“倒也不能怪你,毕竟易嬷嬷那样稳重的老奴都难以自禁感伤之意,咱们关心小姐,自然更担心身为子女的小姐难以释怀了。”
雾霭想了想,翠羽自幼就跟着张清胭,又怕张清胭自己一个有什么事需要吩咐人,索性让翠羽跟着她,霞光也与她一道出去接着忙活事情了。
张清胭却没有如雾霭所说一般想找翠羽聊聊过往,反倒是在屋中逛了一圈之后,将暗一给唤来了,对他交代了几句,暗一就领命退下了。
听了张清胭指令的翠羽有些瞠目结舌,直到张清胭会转过身要回侧厅用午膳时,翠羽仿佛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赶忙跟了上去,不免有些不解和焦急:“小姐这是何苦?您不是才想方设法让她……怎么这就要?”
张清胭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反问道:“你觉得,她目前所受到的惩罚就足以抵销她所犯下的所有罪过了吗?”
“当然不是!”翠羽即刻就应答下来,剥夺掌家权力,罚了些钱财,关了一阵子的禁闭,这与张清胭的杀母之仇如何能相抵?“但小姐为何不乘胜追击呢?她在禁闭之中,到底还是好下手些啊!”
“无怪乎你无法理解我这个举动,毕竟若真是放虎归山,她对镇国公府的了解在我之上,我冒险将她放出来确实对自己很不利。”张清胭抬手抚了抚走廊边上摆放的一只青花瓷,常年闲置的花瓶中空无一物,上面的纹路正是母亲最爱的荷塘,“我是知道这种感受的。对一个人抱有极大的好感,以致于有一瞬我都曾觉得或许她成为我的继母我还能接受些,转头她就将我丢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绝望之中,终于有人将我从绝望的深渊里带了出来,最后那人又成了我的继母……虽然如今知道吴氏是个好的,但对当初的我而言,何尝不是一个打击?”
翠羽知道她想起了早些年的往事,垂下头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偷偷地拿帕子擦了擦眼角,那些日子里,她也是寝食难安地盼着张清胭能早日归来的。
“我知道得到希望后又坠入无尽深渊的痛苦。死对她而言实在太便宜了,我要让她也尝尝同样的绝望和痛苦。”张清胭的语气平淡,好似在谈论下午要用哪几只花瓶来练习花艺一般,但眼底暗含着的伤和恨又都是那样真实地存在着。
在张清胭用午膳时,翠羽也悄悄与雾霭和霞光二人说了张清胭的打算,毕竟都是贴身服侍着张清胭的,提前跟她们知会一声,也不至于届时她们手足无措,雾霭和霞光听了这事之后皆是一愣,最后也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张清胭知道她们正说着自己的决定,也权当不知,翠羽是个有分寸的,知道雾霭和霞光是信得过的才会与她们说一声,否则是断不会出去乱嚼舌根的,若她真是那样的人,张清胭也不可能将她留在身边这么久了。
之后一整个下午,张清胭都在菡萏院中插花,偶有不错的,就让人给老太太屋里送了去,还给大房和二房屋里也各送了几盆,倒是给久不在家中的大房屋里也添上了几分生气,二房那边周芙玉看了也很是喜欢,要了一瓶回去装点自己的屋子,赵氏顺势也给周瑞祥屋里送了一盆对孕妇的身子无碍处的,想来也是她特意做了要赠予他们夫妻的。
老太太听了也很是乐呵,一边凑趣着让人去问问还需不需要花,一边又让人张罗着给大房屋里头打点一番,拨了一些物什到大房屋里,好让他们回来时都方便些。
虽然往日也都有仔细打点着不让屋里落灰,既然老太太特地吩咐了,下人们自然更加卖力地忙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