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芙玉的眼神很快就收了回去,但周芙仙却也察觉到了,借着夹另一边菜的动作顺势背过脸去,面上神色变得有几分寂寥。
但凡还有旁的半点方法,她也不会想着跟往日最讨厌的张清胭合作,还得忍受最是默默无闻的二房家的人这等怜悯的目光,周芙仙的自尊不能容许,却又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悲——子女忤逆父母却是为了活命?虎毒尚且不食子,许氏又如何呢?
“若是父母做错了事,子女仍旧顺从着父母,那便不是孝,那才是真正的忤逆。愚孝,才是身为子女真正对父母的忤逆。”
周芙仙突然想起那日午后,清浅柔和的日头从窗缝里透出,自张清胭肩头洒落,让她一时有些晃眼,不由自主地就想相信这个向来讨厌的表妹所说的话,仿佛即将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让她能从“忤逆母亲”这样的泥沼中脱离出来。
现在想想,张清胭莫名其妙冒出的这句话,或许是因为周芙仙当时的面上神色显得过于寂寥低沉,她才会开口安抚了这么一句。
周芙仙将夹起的菜放进嘴里,垂眸咀嚼时隐下眸底多余的情绪。
“小姐,这等小事让奴婢来就是了,您这……”亲信丫鬟视线往下看,顺势道,“小姐,您这袖子都……奴婢陪您去换一身吧。”
周芙仙也垂眸看了一眼,方才夹菜时确实不相信被桌上的东西弄湿了宽袖的一角,眼见着时辰也将近了,想来这亲信丫鬟便是要带她去那客房里了,点头应了那亲信丫鬟后站起身来,顺势看了一眼张清胭的方向。
张清胭在余光瞥到周芙仙起身时就回过头去与周芙雪和玉氏说话,一直盯着周芙仙方向的霞光与扫视过来的周芙仙对上了眼神,不动声色地轻轻点了下头,就见到周芙仙的眼神不再流连于这个方向,领着亲信丫鬟和她自己的贴身丫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晚宴厅。
待周芙仙离开了霞光的视线范围后,就立马给自家主子打信号,张清胭感受到椅子上传来两下一顿后又两下的轻微震动,回身抽出帕子擦了擦嘴角,笑着看向玉氏,双手叠在腰间向她行了一礼,请示道:“大舅母,这晚宴厅里没甚有趣的,近些日子胭儿对园艺起了兴趣,见庆安伯府上的园艺很是不错,想去外头观赏一番。”
玉氏自然也看见周芙仙离开了,稳了稳心神压住心底的焦躁,柔和地朝她笑了笑:“去吧,记得把你的丫鬟都带上,留神别冲撞了主家,早些回来。”
张清胭笑盈盈地起身向玉氏行礼应是,就领着跟在身后的霞光和翠羽离开了晚宴厅。厅中依旧热闹非凡,并没有因为少了两个姑娘家而减少半分喧嚣。
去后院客房的方向与去前院客房的方向相同,路上那亲信丫鬟似是轻车熟路地领着周芙仙躲过了几个庆安伯府上下人的视线,疾步往前院客房的方向走去,不时还回头看一眼周芙仙,好似担心她跟不上一般。
那亲信丫鬟虽然走得快,但也只是躲得机敏而已,周芙仙并非娇弱脆弱的小姐——那种人反而是她最鄙夷的类型,因此倒也能轻松跟得上亲信丫鬟的步调。
庆安伯府大宴,前院后院都忙疯了,恨不得多生出几个得力的下人来搭把手,因此路上偶尔遇到的零星几个庆安伯府的下人也是行色匆匆地忙碌着,更不要提亲信丫鬟拉着周芙仙一路有意躲着人,竟也是一路顺畅直到通往前院的月洞门处。
周芙仙见她熟门熟路的,不由嗤笑:“怎么好似你对这庆安伯府倒是熟得很?要不是自小看你伺候着母亲,我都要疑你是不是庆安伯府的人了。”
“小姐莫要打趣奴婢,奴婢生是三夫人的人,死是三夫人的鬼,哪里与这庆安伯府有半分半毫的关系哩!只是这庆安伯好热闹,办大宴的时候多,奴婢随着夫人多来了几趟才熟悉的。”亲信丫鬟苦着脸为自己正名,正好此时也走到了月洞门外,侧身行礼对着周芙仙道:“小姐,进月洞门后右拐数过去第三间便是五皇子专用休息的客房了。”
周芙仙记着张清胭的吩咐,环臂看她:“你就带到这里就要走,万一我走错屋子呢?你可真是好大的心,竟要丢下主子先行离去?你可知就你这等行径,我与母亲说上一说,你就别想再在母亲屋里做事了!”
“奴婢……这……”许是没想到周芙仙会突然发难,亲信丫鬟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左右许氏特地让人绘了图给王嬷嬷和她指明了地方,又没剩几步路了,一咬牙就矮身行礼道,“是奴婢的不是,因着三夫人只吩咐了王嬷嬷和奴婢带着小姐去月洞门即可……奴婢这就带您过去,但到时只能小姐您自己进去了,否则……”
周芙仙也知道亲信丫鬟想说什么,左右只是引她到屋外,径直就开口打断了她要明里暗里威胁的话:“知道了知道了,你自己也知道时间紧迫,还跟我在这里磨磨唧唧的,还不快些带路?万一还没来得及进去五皇子就进去了,你可担得起这罪过?”
亲信丫鬟被周芙仙一通嘲讽,心下也十分不快,只有些脑子的多深入想一想就能知道许氏此举正是没拿她当回事,要真是当回事了,大可不必这样偷偷摸摸命她爬五皇子的床,苦求着老太太说将她送与五皇子做妾便是,大夫人还能忤逆了老太太的意思不成?也就四小姐这样蛮横的觉得这是个好路子,自己竟然还被这么个主给骂得一无是处。
心下纵有万分不快,但毕竟周芙仙是正经主子,此事若能成便是皇子屋里的妾室,不论封了什么样的名号,到底是要更高贵几分,于是这亲信丫鬟还是耐下性子行礼应是,吩咐周芙仙的贴身丫鬟在月洞门外等着,领着周芙仙就往五皇子休息的客房门外走去。
跟在亲信丫鬟身后的周芙仙突然就收起来满脸的骄横,面色显得有几分阴冷。
母亲平日里究竟是以何种言论来言说自己,究竟对周瑞年与对她是有多大的差异,能让看惯了她眼色的她的亲信丫鬟在方才仍有一瞬透出几分不快和鄙夷?虽然这等下人多是混得成了精,轻易不会让人看出来,但周芙仙近些日子对这方面的情绪实在太过敏感,还是敏锐地抓住了那亲信丫鬟一瞬的情绪转换,一时不由心灰意冷。
见周芙仙跟着许氏那亲信丫鬟走近了,蹲在房梁上的雾霭取出一方帕子,将吹筒里的迷药倒了一些上去,再取出一个小竹筒,拔了塞子往上倒了些水,搓着帕子将药抹匀了,在那亲信丫鬟转身对周芙仙矮身行礼时跳了下去,落地无声,手脚极快地捂住了那亲信丫鬟的口鼻,她甚至还来不及惊讶就已经失去了意识,随着雾霭的松手跌落在地。
周芙仙有些木然,对亲信丫鬟的际遇心底也不曾泛起一丝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可笑。俗话说打狗亦需看狗主人三分颜面,张清胭此计倒是狠狠打了许氏的脸。
雾霭并不言语,只是向周芙仙矮身行礼示意,从亲信丫鬟怀里掏出周芙仙要换的衣裳,这衣裳本是打算在周芙仙服侍过五皇子之后给她替换的,许氏也知道此事闹出去了面上到底不好看,打算等事后再去与五皇子“讨个公道”用的。
周芙仙伸手接过那包衣裳后,雾霭便收起迷晕了亲信丫鬟的帕子,从怀里又掏出另一方帕子来,再次用小竹筒里剩余的水打湿,蒙在口鼻处后才拖着那亲信丫鬟往门里走。
只雾霭开关门的那一小会,门里就飘出了几缕香气,似是魅惑着人心一般,周芙仙赶忙抬起袖子掩住了口鼻,往后退了几步。
虽说那香气粗一闻清浅不明显,好似寻常人家客房里常备着的香料,但张清胭那丫鬟都捂了口鼻才敢进去,可不就是说明里头有些闻不得的物什?思及此也不敢在这里多停留,周芙仙最后看了一眼轻掩上的房门,转身疾步离开了这里。
在月洞门外悄悄往里张望着的贴身丫鬟见到周芙仙出来了,赶忙伸手替她接过她手上的那包衣裳,转身就跟着她往后院客房的方向走,从出晚宴厅后便沉寂得好似没有这个人似的,但接应到周芙仙后显然松了一口气,倒是让周芙仙有几分感慨。
周芙仙深陷这等境地,最后会真正忧心她安危的竟然只剩这个贴身伺候了许久的丫鬟,而她的母亲却毫不犹豫地将她往火坑里推……这让周芙仙心底不由暗叹了一口气,左右在王嬷嬷没回来时就曾让许氏的亲信丫鬟去看过一眼,到时把事情都推到她身上去就是。
在贴身丫鬟的服侍下换好了衣裳,周芙仙就坐在客房里小歇,等着张清胭那边派人来接应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