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整整一节早读，何小天都歪头看着窗外。
他的心情就像窗外的阴雨一样沉闷，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周遭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起床没有意义，学习没有意义，说话没有意义，吃饭也没有意义。
他不明白像自己这样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一具傀儡，本就是为了别人的需要才存在着。
人在心情低落的时候，对自己人生的规划尤为长远。他细细的盘算着，自己这十七年的花销再加上将来念大学的钱，也许将来再工作十年都未必挣得回来。即便自己二十岁能找到一份稳定工作，等将来还完房贷车贷，怎么也要五十岁了，那时自己的父母又是多大的年纪？人到了一定年纪后生病住院无可避免，但到时恐怕自己连医药费都掏不起，而且中间还有二十年自己的孩子念书和孩子的房子首付的费用没有计算。
于是他又开始质疑，质疑着自己的同时也开始质疑规则，最后质疑规则的制定者，思索着他们到底怀着何种的目的控制着他，而他到底又是以一个怎样的身份在这个世间存在……
朱德福道：“下个通知，昨天有部分同学去申请早读不来，那个制度已经没有了，周三晚上人家给我下的通知。晚上所有同学都要待到10：15再回去，早上一起来，晚上一起走，以后就一直这样了。现在天越来越凉了，我们记忆力最好的时候也就到了，天越冷我们的记忆力越好，以后5：30悄悄起床，人家虽然规定5：40之前不准起床，但你们5：30就给我起床穿好衣服，5：40去洗刷，5：50到教室，以后就都这样了。”
二
封泽小声道：“好像又要放假。”
何小天道：“我也听说了，听别级部的一个老师说的。”
封泽道：“四班也说了，这次稳稳的了，四班物理老师说下星期来的时候怎么样怎么样，已经侧面证明一定会放假的。但对于我来说是无所谓了，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放假，放假就没法学习了。”
何小天道：“挺好，虽然我不想上课，但是更不想回家。”
何小天说着，又趴在桌上，失神的遥望着三楼方向。
宋国涛单手插着裤兜，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份英语试卷，扭着屁股从他的视线里一晃而过，大概是去找英韩红杰讨论问题的。
封泽道：“昨天晚上我们全宿舍的人挤兑涛哥，挤兑了有半个小时，我们问涛哥住哪？涛哥说离石埠子一百米的地方，然后我就说难怪石埠子比不上景芝，原来涛哥到过石埠子。最后他恼了，拿起拖鞋来要打陈仁刚，他的拖鞋谁扛得住？陈仁刚说，哥哥我不敢了，饶了我吧。哈哈哈，笑死我了……”
何小天忽然坐直身子，紧紧的眯起了眼睛。
三楼的方向，像是一道明媚的天光。
他忽然觉得，人生还是充满着意义。
像鱼儿在枝头开花
像树叶沉入湖底
风在等雨
我在等你
三
中午，餐厅。
何小天道：“到底还放不放假？”
苏龙潜道：“放个屁，别再想了。”
何小天道：“你确定？”
苏龙潜道：“我们英语老师说的，他说想都别想了，除非有人跳楼死了，摔残都不放。”
四
整整一个下午，何小天都在想着关于明天放不放假的事情，他总觉得放假的消息不会平白无故的流传出来。好比有些东西，它的存在即便再不合逻辑，这世上也总是会有它不得不存在目的。
朱德福道：“明天上午化学，下午数学，晚上语文。周日上午生物，下午物理，晚上英语。不休大周。以后只要高一高二过大周，我们就这样半天半天的上自习。如果他们也不过大周，我们就把课混开。晚上10点后不允许部分同学回去，所有人一直到10：15，早上6点之前到教室，你们那些不想学习的，早回去实际上也没法早睡，全年级都是这样。你要相信咱学校不愿意学习的同学，要远远的多于愿意学习的，既然别班同学都能坐在教室里，我相信你们也能。所以早上别班能来我们也能来，所以所有人无条件遵守这项规定。吴珍珍、孙燕、刘峰、何小天、宋国涛到我办公室。”
一个人被赋予的价值，将决定这个人将受的待遇。
一个人只要有自知之明，就可预测未来。
去办公室的路上，何小天问刘峰：“你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刘峰道：“不知道，一般是学习的事情。”
何小天道：“你觉得会是春季高考吗？”
刘峰道：“不知道，可能是吧。”
几人进了办公室，自觉靠墙角站成一排，低下头。他们不具备优等生在办公室的自由，也没有差生在办公室的洒脱，未虑生，先虑死是这一部分中间人特有的能力。
朱德福道：“你们这几个人里面，只有孙燕上次过了二线，这次没过。我说过，学校里不学习的学生数量远远大于学习的，从何小天开始就400多名了，你想想你是不是学习的？后面的人呢？刘峰和宋国涛是以前三班的学生，我也给你们父母打过电话，商量过你们学习的事情，并不是不关心你们。
我也说过，高中是以升学为目的的考试，我们红日中学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朝五晚十，也不可能有400个本科。期中考试以后的成绩单，400名之后的就不再有名字，任课老师也就看不到你们了，也就是说在某种意义上，400名之后的就不叫学生了。
他们为什么关心学习好的同学？因为他们取得的成绩都是他们努力的结果，你们现在的成绩也都是你们不努力的结果，不是我不关心你们，你们自己不学，我也没办法帮你们。你看看你们的成绩，别的科我不教，我也不知道任课老师是怎么教的，只从化学来看，孙燕49分，宋国涛52分，刘峰58分，何小天66分，吴珍珍62分。孙燕你还是个化学课代表，数学83分，物理53分，你当初为什么不选文科呢？你学文科的话，说不定还能过一本。高三主要就是复习，从什么时候都可以，现在距期中考试还有20多天……”
何小天听到朱德福的话，心里只感到愧疚。在这样一个将升学率奉为圭臬的年代，老师们千人千面无可厚非，但居然还有老师能不顾这套范式的束缚，对这样一批成绩不好的人如此关心，这是一种多么伟大的胸怀！
令他愧疚的不是成绩，而是对朱德福长久以来的误解。
误解善意，本就该愧疚。
至于善意是一种理念，还是一种说辞，抑或是一种行为，谁又说得清呢。
黄子敬道：“别自作多情了，他不是对你关心，他只是对处在你们这个位置的人上关心，无论是谁，只要在那个成绩段，他都会关心，因为你们还不是无药可救。你再看看我们，他一直想方设法的逼我们走，如果你也和我们一样的成绩，他也照样会逼你们走。所以他关心的你只是你的位置，跟这个位置的人是谁都没关系，别愧疚，与你无关。”
何小天道：“你这话说的太哲学，我有些听不懂。”
黄子敬道：“我天生就是做哲学的料，但是没办法，数理化生都不行。”
何小天道：“你为什么不学文科？”
黄子敬道：“高中的文科太幼稚，除了背书就是背书，一点都不哲学。”
五
李长君因为上次没放假被学生匿名举报之后，这次也特意留了一个心眼儿，不该留的留不住，不想留的不该留。于是就和几个班主任决定，允许想走的人请假，并且不追究任何责任。
他进来三班，问：“有找你们班主任请假回去的吗？明天有想回去的吗？”
这是他进门的第一句话。
没有前因后果，学生们当然不知道他这两句话的目的。
不明所以，就静观其变。
李长君安抚道：“不要紧，我不骂你，六班大约有十个找我请假走的。”
平时请假都不让请的人，这次居然主动让人走，是出于好心，还是怀有恶意？
还是没人请假。
他道：“再一件事，四班和咱班昨晚有几个早回去的，但当时3楼4楼5楼都没有人走，所以我们要统一起来，延长到10：15，和其他班一起走，反正人家都10：15回去，你10点回去也没事。
咱们这次成绩也不是很理想，我以前说过，上次六班成绩不好，才进了7个，但这次12个，后面的很多同学进步也很大。那天我找过张建阳，他上次考的不好，期中考试虽然没到，但我从内心对他抱有极大的希望。我找过他之后的一天，都10：25了他还在这里认真的学习。这不是几分钟的问题，而是他学习态度有了很大转变。只要你想改变，你就能改变，你们也可以这样，也可以学到10：25。”
李长君一走，黄子敬和项宇几人，就一起去找李长君请假去了。
越有利的提议，越需要时间考虑。人们有多不愿吃亏，就有多不相信自己能获利。
这世界满是矛盾和悖论，却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