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瑜时常在故事里看到过,女孩子为了追求男孩子,放弃了自己的尊严,如此卑微地爱着。
那时她总是笑故事里的人,这世上除了爱情,能做的事分明有那么多。
所有的,也不过是时候未到。
与李烈确定关系,与其说两个人的关系,也不过只是仅有的名分。
桑瑜不知道李烈是不是跟风早恋,总觉得与他在一起的这三年,他们不像是正常的恋人关系。
虽说实验中学与第一中学隔着几千米的距离,但是只要有心,也不过是电瓶车消磨半个钟头的路程罢了。
而就是这半个钟头的距离,他们偏偏学习文人通信。
每周,桑瑜都会准时收到李烈写的信。
内容或长或短。
这一天也不例外,桑瑜从校门外传达室拿信回到教室。
苑梅问:“小鱼儿,谁给你每周都写信啊?”
“额,一个朋友。”
她回答的有些不自然。
苑梅似乎打算刨根问底,“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后座的许安凉抬起睡眼,似乎也想听她们的对话。
“……男朋友……”
桑瑜支支吾吾道。
她面子薄,又不擅于说谎,这会儿俏脸臊得厉害。
“可以啊。”苑梅摆出八卦脸,“阿瑜。老实交代,谈了多久了?”
“三年半了吧。”
从五年级到初一。
“三年!”
苑梅提高了声调,不知是不是惹正在休息的许安凉烦了,少年嘟囔句:“小点声。”
桑瑜冲着苑梅在鼻尖竖起食指,她摇了摇头。
苑梅用口型示意道,“信里写了什么呀?”
桑瑜拆开后,无非是一些日常询问学习的内容。如此,再也不剩其他的。
“你们俩不像恋人,倒像是学友。”
苑梅凑过脑袋,这么感叹道。
桑瑜不知道别人的初恋,是不是都如故事中那样刻骨铭心的让人难忘;她只知道与其说自己鬼使神差的答应李烈,多半是少女对于未知的种种进行探求的伟大实践。
李烈生得一幅好看的容貌,加上家庭条件以及学业成绩,足够圆许多少女的梦。
偶尔在校园看到一些拉着手的情侣们嬉闹,桑瑜总是在心底滋生起寂寞。
“你爱我吗?”或者说“我爱你吗?”
这样的问题,她与李烈从未商讨过。
兴许是苑梅多嘴多舌,或者那天的事情被旁人听了去,岭南市第一中学陆陆续续关于桑瑜的桃|色绯闻传了出去。
某日在厕所间,桑瑜听到几个女生在闲言碎语。
“你们知道七年级一班的桑瑜吗?长得特别骚|气的那个。”
“知道啊,不是前些日子,语文老师还在我们班里念过她的考场作文,让我们当成模版,怎么了?”
“呵呵。听说她跟好多的男人睡过。”
“真的吗?她整天跟苑梅混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善类。”
“可不是么。物以类聚,近墨者黑。桑瑜整天拿着苹果最新款手机,指不准陪|睡多少老男人呢。”
许多次,桑瑜想推开那扇门想冲出告诉她们,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可终究还是输给了软弱的性子。
那时的自己,并不知道嫉妒可以成为点燃所有事端。
她无声地哭了,直到上课铃响起,那些女生散去,自己才挂着泪痕回到教室。
人在每一个脆弱的时候,总会想着能有个温暖可以被依靠的怀抱。
桑瑜用课本挡住手机,偷偷地给李烈发短信。
“今天中午放学后,可以来一中接我吗?”
若不是这条信息显示“已送达”,桑瑜都要以为自己真的没有发送过去。
直到晚自习,她才收到李烈的消息:“对不起。上了一天的课,才看到。”
在李烈的心里,课业永远比任何事物都要重要。
桑瑜忽然想起外祖母去世的隆冬,她已经好久没有去外祖母家里,只知道她病了。
这天发了稿费,桑瑜想去探望病人的时候,大概都是需要买些新鲜的水果吧。
她不知道外祖母喜欢吃什么,只是依照自己的喜好买了些草莓和香蕉。
协和医院的走廊四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桑瑜觉得呛鼻,便加紧步子去了外祖母的病房。
“妈。”桑瑜的母亲见到桑瑜进来对着她的外祖母哽咽道,“小瑜来了。”
那个时候的外祖母,已经睁不开眼睛,但是桑瑜能够感知外祖母知晓自己的到来。
二舅也在一旁偷偷地抹泪,“妈。您看,咱们家小瑜长成大姑娘了,还给您买了水果呢。”
人在将死之时,会有回光返照。
桑瑜至今难忘那样一个场景,外祖母颤抖着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沧桑的手,猛然睁开了眸子,“……小瑜……”
她凑过去,很努力地想要听清楚外祖母在说什么,可是废了很大的功夫,也没有听到的内容。
母亲在中间传话说,外祖母是在夸她懂事了,知道孝顺家人。
桑瑜笑了笑,两只手握住外祖母,“外婆。将来我赚的钱,都会给你花,你要快些好起来哦。”
中午的时光总是极为短暂,桑瑜下午还有课,就没有在病房多逗留。
直到放学后一个人归家守着冰冷的房间,夜晚静悄悄的。
桑瑜没有开灯,透过窗外,雪花恣意地被北风缭绕,它们在路灯下旋转起舞,奏起说不上名字的歌舞剧。
门外传来很急地敲门声,桑瑜透过感应灯瞧到李烈,她打开门。
雪在少年乌黑的发丝间融化,桑瑜嘟囔着:“什么事啊?等会儿,我去给你拿毛巾擦一擦头发上的水。”
“来不及了。”
少年抓起少女的细长的手腕,“不要给我毛巾了。”
“你干嘛?”
被抓疼的桑瑜吃痛地叫道。
“你外婆去世了。”
几乎是一瞬间,眼眶哗哗地就从下来珠子,收也收不住,“怎……怎么会……?”
“你骗我。”
桑瑜哽咽道,“我中午才见过外婆的。”
“不可能。”
她摇了摇头,始终不愿意相信。
直到多年后,母亲用一种很平和地心态告诉自己,外婆其实已经病得很严重了,之所以掉着一口气,就是在等她的到来。
若是当时没有那么巧合,她不要什么一时兴起,是不是外祖母就可以多活些日子呢。
“你妈妈,让我来接你去医院。”
即使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李烈仍然能够冷静地对每一个步骤做出最佳的预判。
“阿瑜,你若是想哭,都留着到医院去发泄。”
“你若是一直在这儿,或许老人家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桑瑜几乎是踉跄地来到医院。
因为母亲是医生,所以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来到太平间。
早些年,桑瑜还小,约莫四五岁的年纪。
几个在医院值夜班的年轻男医生,总爱做一些恶作剧。他们吓唬她,哄骗她说太平间里有鬼。只是不曾想,桑瑜的胆子,远比他们想象中的大。
四五岁的桑瑜,时常一个人凌晨独自在太平间穿行。偶尔也会将手电筒反过来,去吓唬那些恶作剧的医生们。
可唯独这一次,桑瑜站在太平间的门口,迟迟不肯进去。
日后,再不会有谁,会在清早时便骑着三轮车跑到几公里外的菜市场,只为能赶上正午回来访亲的外孙女炒份大盘鸡。
冬日的风,向来吹得猛烈。
雪似乎越下越大。
直到一众哭得撕心裂肺的亲友们推着担架出来时,桑瑜红着眸子死死地盯着白布包裹的冰冷的外婆。
里面,是别人吧。
就像年少时,男医生吓唬自己太平间停放与自己毫无任何关系的,别人的,尸体。
怎么会是外婆呢?
前些日子,外婆见到自己买水果给她,笑得多欢喜啊。
桑瑜咬着发白的唇,直到风无情地刮破了她的念想,白盖头被掀开露出外婆慈祥的面容,她捂着嘴巴,再抑制不住眼眶中的泪水。
外婆。
桑瑜悲悲戚戚地唤着。
亲属们忙着回家置办灵堂,甚至没有空理会倒在雪地上的她。
为什么。
这世上,偏偏好心的人,不会长命。
为什么。
老天定要如此残忍,四年前带走了外公,四年后又来带走外婆。
桑瑜向来信命,人即便忤逆天的意思做事情,迟早会被报应缠身。
只是,为什么。
死去的,不是我呢?
冬日的岭南,下过雪后愈加冷了起来,却偏偏不及心寒万分。
李烈赶到太平间的时候,望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阿瑜。”
这个自小被他看着长大的女孩子,那样无助地躺在厚厚的积雪中,指甲都冻得发紫,他的心不由得疼痛起来。
“我们回家。”
家么。
喉咙倾出的酸楚被呼成白色的雾气。
桑瑜伸出冻得发麻的手扯着李烈的衣角,她的神情是那样哀痛,“我没有外公,也没有外婆了。”
天与地,暗淡无光,少女最终倒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再次醒过来时,桑瑜已经在李烈的家中。
李烈的父母与桑瑜的父母算得上旧识。
桑家现在在办白事,自然是无暇照顾桑瑜。
所以,这些日子,她被送到李烈家里借宿。
少年听到床上窸窣的声响,伏在书桌上疾笔的手停了下来,他急着走到卧室,“阿瑜。”
“饿不饿?”
他对她的关心,并不是父母嘱托,而是发自肺腑的关怀。
桑瑜摇了摇头,外公去世的时候,她尚且年少,只知道有的人今生再无法相见。
而今,即使只有十多岁的年纪,她算是体悟到了人情冷暖。
如果说上帝是公平的,有得注定有失。那桑瑜在祖母那里缺失的亲情,在外婆这边全都已得到。
只是,这样,算不上不长情。
生命不过寄蜉蝣于天地,死亡也不过渺沧海之一粟。
“总要吃些东西的。”
李烈自顾自地去厨房,很快端出一碗面来。
他们这片区年纪相仿的独生子女,向来没有旁人家受到家人特别的溺爱。
所谓独生,比家里姊妹弟兄多的,更加熬得起孤独,挑得起担当。
桑瑜瞧着热乎乎的鸡蛋面,和着腾腾地热气,又没用地哭了。
“阿瑜。”
李烈望着面前流泪的女孩,“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外婆,也不希望你一直活在难过的影子里。未来还那么长,生者如斯夫啊。”
他向来如此清醒地去分析着时局,偏偏这种清醒放在脆弱的人耳朵里,硬生生扭曲成为嘲笑。
“是啊。”
桑瑜苦笑着,“你又不是我,怎么能体会到那种撕心裂肺得疼呢?”
“……我……”
李烈知晓,现在的自己无论说什么,桑瑜都听不下去。
岭南的冬日,阳光似乎习惯性地躲匿在云彩之中。
桑瑜外婆的葬礼,就在这阴沉的日子里沓至而来。
十二岁的生死别离,远比八岁时留下的印象更为深刻。
听老一辈的说,人死以后会变成星星,继续守候着死者生前想要守护的人们。
桑瑜想,在另一个世界里,外公与外婆应该很好地团聚着。
在葬礼上,她一边笑一边宽慰母亲说,这一切都是梦。
当桑瑜再回到学校,似乎又变成了刚入学那会儿,终日沉默不语。
倒是李烈,进出一中的时间,比往日都长。
他自小,便是那种责任感很强的人。
只是此时的桑瑜并不知道,李烈对她的感觉。
因为外婆的离世,桑瑜落下的功课很多。
桑父与桑母日常忙于工作,顾不得桑瑜。
而另一边,祖母觉得她晦气,不打算接收她这么个烫手山芋。
尽管,桑瑜向父亲再三保证,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很好地照顾自己。可是随着年纪的增长,父亲对自己的关怀,明显比儿时多了许多。
最后,他与桑瑜的母亲商议,决定暂时让桑瑜中午去李烈的家中吃午饭。
桑瑜只当李烈每日来一中,权当是父母之命,接送她上下学,除此以外,他这样的一个学霸,和自己还能有什么要说得呢?
她的新同桌石瑜曾问过她,为何迟迟不肯向许安凉告白。
她有多害怕,再度失去一个人。
即便这人仍旧活在这个世上,却因为你的一时冲动,硬生生与你走向陌路,成为那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不要。
也不想。
就这么失去许安凉。
雪莱在《西风颂》里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可是外婆去世的这个冬天,过得尤其漫长。
桑瑜丢在人群里,本就不是个话多的女孩子。所以她的情绪变化,若非有心之人,定然瞧不出。
可偏偏,许安凉成了这个唯一的有心人。
“阿瑜。”
周五下午放学,桑瑜值完日,将卫生工具摆放整齐后,又仔细锁好门。
许安凉就那样倚靠在楼梯口,叫住了她。
“你最近……”
少年蠕动着薄唇,问得是那般小心翼翼,“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比起李烈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语,许安凉的话,几乎是一击扎到了桑瑜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