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祯十二年,端午节刚过。
寒山国发生了一件举国震惊的大事——虞筠霭下诏,禅位于逍遥王虞梓墨。
与此同时,天恩寺对外开坛讲法,落霜城的百姓纷至沓来,只为瞻仰一眼被供之高阁的,传说中的天蚕丝。
一时间众说纷纭。
有人说,逍遥王得知此事,匆匆进宫却被拒之门外,内侍举着龙袍让他换上,否则不许入内。他隔着宫墙整整跪了一夜,直到身怀六甲的新妃亲自来劝,才红着眼圈回府。
有人说,皇上长期掣肘于云党,身染剧毒且多年无子,早已心灰意冷。如今逆党已除,云海天和云昭远均已伏法,他心愿了结,遂萌生出家之意。
有人说,厍家堡多年前险被先皇虞梓澈剿覆,堡主厍青怀恨在心,择机给皇上种下如意锁,迫他退位。
还有人说,皇上与一名江湖侠女相爱,侠女无法忍受后宫规矩束缚,偏生皇上是个不要江山要美人的情种,拍拍屁股跟着侠女归隐了。
更有人说,虞筠霭根本不是虞梓澈的亲生儿子,大位来得不正,他是因为底虚才勉强退位的。
总而言之,漫天流言真真假假,上到皇亲国戚,下到黎民百姓,虞家的皇位更迭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闲磕,一唠就是大半个月。
微风轻拂,浮云淡薄。
处于风暴中心的人,正端坐在宽敞奢华的马车中,一手拿着本兵书,一手摸着媳妇的发髻,偶尔瞥一眼窗外景致,过得闲适且惬意。
青蔻放下竹筒,幽幽叹息。
她老气横秋的样子逗乐了虞筠霭,“琼掌柜说什么了?看把你愁的。”
青蔻目光复杂地看他,面露迟疑。
虞筠霭:???
“她骂你不仁不义,跟塔拉没什么两样,收了银子不办事……”青蔻有些尴尬地咬唇,“这事怪我……之前没跟你提,她想让你下旨,给她和闻忠指婚。结果指婚的诏书没看到,先看到你禅位的诏书了。所以……她让你还银子。”
“……她的银子,不就是你的银子吗?”虞筠霭不咸不淡的,“闻家军的日子十分清苦,那些银子,我都留给璟叔充军饷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要钱没有,要命也不给。
“琼琼这厮,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想当璟伯伯的儿媳妇,还嫌乎人家花她钱,她这样的,肯定嫁不出去。你看,我这么回信如何?”
“不错。”虞筠霭见她一心向着自己,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她还说什么了?”
“她在初月国,遇到青老大和云若婉了。夫妻两个开了间铺子,专卖乐器,生意可好了。”
虞筠霭对云若婉的事情不感兴趣,“还有呢?”
“她还说,青小四想去颖城找她,又被青二给拦住了。”青蔻困惑,“青彤从未离开过琳琅山,想出去转转无可厚非,青二为什么拦着她啊?”
虞筠霭垂眸,漆黑的瞬子微微凝滞。
“如今品茶轩关张大吉了,青二也回琳琅山了,我怎么总觉得,他不大对劲呢。”青蔻一脸纠结,“青彤的信都送到我这儿了,你也知道,她有多讨厌我。”
“可能是因为……蕴大夫喜欢她,不想让她离开吧。”虞筠霭避重就轻道,“就像当初我对你一样。”
青蔻还是不大相信,“是么……”
虞筠霭不想告诉青蔻原因。
虞梓墨第一次见青彤,就猜出她的身份了——她是郞氏的后人。
青彤性情阴郁,资质平平,能够在上千余弟子中脱颖而出,被选作嫡系弟子悉心教养,除了萧琳琅,没人知道原因,甚至连她本人也不知情。
为避人耳目,萧琳琅几乎不让她出门。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秘密还是被发现了,原因无它——青彤长得,实在太像郞氏那位短命的国君了,打眼瞧过去,简直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
据虞梓墨推测,青彤十有八九不是萧琳琅所出,否则她不会被养成药人。
虞梓墨第二次去琳琅山,在彻底拔除寒毒之后,为表谢意,他将这个秘密挑明了。
青二闻言大惊,长跪不起。
郞氏余孽,这个身份对于青彤而言犹如灭顶之灾,哪怕她确实无辜。
“想要保住她的命,可以。”虞梓墨告诉青蕴,“条件有三,第一,永远不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第二,永远不许她踏出琳琅山半步。第三,永远忠于青蔻,扶持她,保护她,让她踏踏实实、快快乐乐地活过。”
换言之,他必须常年驻守琳琅山,守着琳琅宫,看着青彤过一辈子。
只要青彤能活命,青二哪有不允之理。
虞筠霭亲了亲青蔻的唇角,“别胡思乱想了,马上就到驿馆,晚膳想吃什么?”
驿馆门前早已候着宫里来的人。
“少堡主,”马凌单膝下跪,“可让属下好等,饭菜都凉了。”
“你怎么来了?”虞筠霭扫了一眼他的身后。
还带了太常寺和鸿胪寺的人,呼呼啦啦一大片。
“皇、皇上命属下来保护您……”马凌挠挠后脑勺儿,“您可千万别撵属下,否则属下再也别想领到俸禄了。属下虽说上无老下无小,可吃穿用度也是要花钱的。”
虞筠霭蹙眉,“登基大典才过,四叔正值用人之际,你跟着我游山玩水,就算为了俸禄,不觉得亏心?”
马凌愈发为难了,“给国公爷迁墓……也不算游山玩水吧。皇上让属下转告您,他不能亲自前来,无比愧疚,故而……”
青蔻挽着厍馨儿的手臂,有说有笑地走进院门,听到了这段对话。
“马将军别来无恙啊。”青蔻笑眯眯的,“听说你升官了,恭喜恭喜。”
“夫人,少夫人。”马凌正要跪下,被厍馨儿拦住。
“马将军不必客气,”厍馨儿温婉笑道,“皇上派你来的?”
“是。”马凌偷偷瞄了一眼青蔻,“皇上说,国公爷居功甚伟,为他迁墓一事,理应由朝廷全权负责,至于厍家堡和琳琅宫……配合一下就行了。”
“你看,我说对了吧。”虞筠霭无奈道,“这种动作,怎么可能瞒过四叔。”
是他糊涂,一到晚上就没了脑子。
小坏蛋只要顺从一点,乖巧一点,再大胆一点,热情一点,他立刻升仙,什么无理要求都能应下,什么蠢事都能办出来……端的是块当昏君的好料子。
幸甚至哉,他在理智尚存的日子里及时禅位。
“我只是觉得,他又要当皇上,又要当爹的,忙成那样了……”青蔻四下一瞧,满眼都是身穿朝服的官员,顿时有点慌张,“搞这么大阵仗,会不会太劳民伤财了?我爹娘恐怕会不喜。”
厍馨儿摸了摸她的额角,“皇上说的不错,国公爷生前救人无数,再大的阵仗也受得起。”
马凌也跟着劝,“皇上特地交代,国公爷自落霜城迁墓至小华山,您二位,是以女儿女婿身份扶灵,与朝廷完全是两码事,互不相干的。何况他与国公爷生前是至交,于公于私,都该出面的。”
青蔻悻悻的,“那好吧。”
六月初二,宜入殓。
小华山下,青蔻和虞筠霭跪在夏鬼夫妇的墓碑前,磕过头,上过香,总算完成一桩心愿。
虞筠霭第一次见夏季的小华山,且多年心事均已了结,不免心生游玩之意,一家三口决定在山下小住一阵子。
马凌磨磨唧唧的,“皇上的意思是,属下以后跟着少堡主和少夫人。”
“厍家堡和琳琅宫有多少人,我们非得用你?”虞筠霭毫不留情,“你才多大岁数,不留在四叔身旁建功立业,跟着我们享清福,门儿也没有。还不赶紧滚回去!”
马凌苦求无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上了马背。
“真狠心啊,好歹伺候你那么多年。”青蔻感慨不已,“我看他是真想留下,你倒好,饿着肚子给人家轰走了。”
他们这次离宫,只带了夙姑姑和厍家堡的姹紫嫣红,其余人手,全部留给了虞梓墨。
“让他记住我的不好,以后才能更加效忠四叔。”虞筠霭没好气道,“再说,我哪有你狠心。”
青蔻反诘,“我又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说?过河拆桥……”虞筠霭愤愤然,“我昨天晚上怎么伺候你的,你呢,怎么回报我的?自己舒坦了,一脚就把我……”
没心没肺的,想想都来气。
“……咳咳咳。”厍馨儿出现在门口。
三个人的脸都红了。
“那个……”厍馨儿佯装镇定,“那个……我是来叫你们用早膳的。”
虞筠霭“哦”了句。
青蔻脸上烫烫的,强行扭转话题,“那个……用完膳之后,咱们去哪儿玩?”
“爬山?你想去哪里?”
“天天爬山,爬腻歪了。”青蔻问厍馨儿,“娘想去哪里?”
厍馨儿柔柔一笑,“娘听你的。”
青蔻思忖片刻,“要不……去厍家堡?我还没去过呢。”
“那敢情好,舅父每隔一天送一封信,催命似的。”虞筠霭自然不会反对,挑眉笑道,“你可想清楚了,到了厍家堡,可就到我的地盘了。”
“迫不及待。”青蔻勾了勾他的手,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