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猎的地点,正是那座有着梅庄的山。
进了四月以后,百花才算是真正活了过来,这一路行来,沿着官道,抬头见枯了一整个冬季的树枝上冒出来几颗嫩绿的新芽,和着露水,晃悠悠地灵动,心中欢喜。低头见路边枯土上已经眼见地覆了一层绿色,小松鼠穿梭期间,见到人“嗖”一声就跑。偶尔还能见到一两颗早开的白色小花在尚且有些冷的风中摇曳着娇嫩身体。而越是往郊外走,花儿便越多,种类也多了起来,这万物复苏的模样,真是令人欢喜。
他们一行人,加上护卫奴仆丫鬟们共有好几十,寻常人家一看就知道又是许夫人带人春猎去了。看着那些高头大马上的公子或是精致马车里的姑娘们,猜测今次谁又会拔得头筹,又会偷了几家姑娘的芳心。
君渐岚坐的是许夫人的马车,队伍走在最中间,最前方是骑着马的公子们,最后面是精致马车里的姑娘们,她掀起帘子,看见点翠冲她做了个鬼脸,旁边的高大护卫目不斜视。
君渐岚放下了帘子。
“岚姑娘可是觉着无趣了?”许夫人道。
“许婶婶言笑了,岚儿只是不常出来,一时有些新奇罢了。”
“早听说过姑娘有才情,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儿,只是我觉得还是要多多活动的好,见见阳光才健康……现在还没什么好看的,等再走上半日,才有好风景。”
“许婶婶说的是,如今身体好了些,岚儿也是想着出来的。”
许夫人赞同了句,一时心里也有些感叹。本来她接了这话,以为要领回家一个祖宗供着,没想到真正接触下来发现这姑娘不错,先是一点都不娇气,枯燥路程不埋怨,颠簸马车不多言。又待人温和,对谁都是一个态度,她本是农家女儿出身,最看不惯那种动不动就欺压下人的,这一点正中了她软肋。最重要的是没有官小姐高高在上的傲慢,无论自己是文邹邹还是粗野,是贵夫人还是寻常妇人,她始终都是一个态度,不褒不贬,就是谈论市井话题也能接上一两句,让人怀疑她真的是一个十几年都没踏出过后院的闺秀小姐吗?
她当初出门前信誓旦旦地跟云大夫人说不让她家宝贝女儿受任何一个坏小子的侵扰,可如今她真想揪着自己儿子的耳朵让他献献殷勤,好把这么好的姑娘抱回家去。
唉!
她们马车后方,就是君渐蕾的马车。马车不大,大概也就一两人能坐。车是上好的,马也是良驹。车上细心地敷了层精致的纱,四角有风铃,风一吹就泠泠作响,好听的紧。
而如今她红着一双眼睛揉着手帕,狠狠地瞪着前面。
该死的!那个该死的君渐岚怎么就没有死!明明这回这些人都是来接自己的,却变成了专门来接她的!让她丢够了人。平时在家里父亲再怎么宠爱都始终不肯休了那个女人扶正她们母女,甚至连管家的权利都不肯给她们。在外面,甚至府上那些该死的下人都认为她只是个庶女!从来不会看她有多么努力有多么优秀,包括……包括自己的元哥哥。想起陆元柯,她眼中的怨恨慢慢变成了狠毒。
君渐岚,这是你自找的,是你想要勾引元哥哥,怪不得我!
旁边的小丫鬟偷偷看她一眼,忍不住又缩了缩身子,唯恐小姐这个时候注意到她。
山离得不远,只不过有了女眷多走了一天路程。修整的地儿在山脚下许家的别院里,君渐岚跟着许夫人下马车,抬头看这片宅子虽说有些年头,但是抵不住的富贵之气扑面而来,如果说梅庄走的是意境,采石园大约就是富贵了吧。
“院子许久为未修缮过,姑娘不要嫌弃。”
“婶婶说的哪里话,婶婶喜欢,自然才是最好的。”
“哈哈,”徐夫人笑了两声:“我知道许多人暗地里说我没有品味,不过你说的我是最喜欢的,我既然拿了钱,自然得照我喜欢的来。”
君渐岚含笑应是。
后面君渐蕾走过来:“二姐姐这是在与许夫人说什么这么高兴?”
君渐岚笑到:“也没什么,只是说到了这院子的几方趣处,得了夫人的欢心罢了。”
哼,油嘴滑舌!你除了会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骗得长辈的欢心还会什么?一个不受宠的姑娘就算是嫡出的又能怎样?君渐蕾扫了一眼宅子,眼里的鄙夷几乎藏不住:“就这宅子能有什么趣处,夫子说若是有德馨之人,陋室也比华宅强的多,这宅子描金刻银的,一看便俗的很,便是夫子说的品味低劣、连虚有其表都没有的吧!二姐姐是许久未入学堂,丝毫没有读书人的意境了吧!”
不用看也知道旁边的许夫人脸色定不好看,君渐岚心想,看来这姑娘果然是个跋扈的性子,不过到底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尚且不懂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三妹妹坐了许久的车,想是有些累了,翠草,扶三姑娘进去休息。”
“你凭什么管我!谁说我累了!”
君渐岚正了正脸色:“三妹妹劳累许久,自然会有些累,如今我们出门在外,我长你半岁,自然得照拂着你些,我知道三妹妹一向能做事,只是现在出门在外,我们两姐妹自然是最亲的,不然若是传了什么不好的到爹爹耳朵里,我这个姐姐才是真的失职。”
后面的小丫鬟翠草小心地拉了拉她的衣袖:“是啊,姑娘,咱走吧,许多人都看着呢。”
君渐蕾回头,见大家陆陆续续下了车,他们三人堵在这,真是想不看都不行。人群最末元哥哥也在望向这边,稍皱眉头。君渐蕾忽然一股委屈涌上心头:元哥哥定然会觉得我有个胡搅蛮缠的性子吧,可是…他不知道我平日里都受什么委屈!
眼看着君渐蕾哭着走开,君渐岚仿若不在意地扫了一眼刚刚她痴痴望着的方向,果见一眉清目秀的小公子立在那,哦?是心上人吗?她笑笑,扶着一旁笑容僵硬的许夫人进去。
按规矩,今日要先修整一番,公子与姑娘的住院是分开的,中间隔了半个宅子。君渐岚更是与许夫人住在了一起,许夫人怕她累着,早早就将她打发了回去。左右无事,拿出字帖温习一遍,天已渐黑了。点翠忽然凑了过来。
“姑娘,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怎么了?”君渐岚不甚在意地整理着笔砚。
“您怎么忽然决定来春猎了啊,您以前不是最不喜欢来这种集会的吗?”
“嗯……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听过啊,可这和这有什么关系啊?”
“世人只知书本之学问,万般供之,却不知书本外的更是学问,比如说这与人交流一事,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大有文章在,只会读书,迂腐不化,那是书呆子才会干的事。难道你觉得你家姑娘我是个书呆子吗?”
“嘿嘿,没有没有,姑娘最聪明了。”点翠吃吃地笑,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什么道:“可是,可是我看今天三姑娘都要气炸了,怕是会给咱们绊子使。”
“这个三姑娘,先前待我如何?”
“哼!”点翠郁郁地道:“仗着渠姨娘受宠,四处打压,平素里见到姑娘,就仗着姑娘性格好,不与她计较,言语更是轻慢,甚至……甚至还动过手,当时姑娘额头磕红了好大一块呢!”
君渐岚手一顿,将最后一支笔濯洗干净了:“好了,你收拾收拾也去睡吧,外间有覃枝,院外还有君三,今日不用守夜,明日啊,还有要折腾的呢。”
“嗯,好,姑娘也早点睡。”
看着点翠出去,她低头仔仔细细地擦着葱白玉指上的水迹:动过手吗……
第二日,果真是早早地就闹腾起来。
天色熹微,春风尚且寒冷,虽在房内也听得见外面一阵阵的马嘶鸣声,不时还有火把的痕迹闪过,点翠推门进来:“姑娘起不起?”
君渐岚镇定地拉过被子蒙住头:“不起。”
点翠就捂着嘴巴吃吃地笑。不多时许夫人派人传话来,这些闹腾的都是那些公子哥们,姑娘们可以再睡会儿。得了恩准的君渐岚更是一头栽倒床上,又睡了。
日上三竿,几个姑娘才结伴出发。
猎场也是早早布置好,用了许多年了。数里方圆的范围,在靠近庄子的地方建了竖台和围阁,是个缺了口的“口”字形。围阁都是由一些活动板子阻隔,内里早早地生上了火、薰了香,暖呵呵的,绝不让公子小姐们受一点凉。而姑娘们这边的围阁弯了两弯,后方是暖阁,前方挂了垂帘的是坐席,既可以欣赏场内的英姿,又可以阻挡外人的视线,一举两得。
君渐岚到的时候,场内已经没什么人了,许夫人派人把她接到正中间的竖台上去,其他姑娘入了西方暖阁。场内奴仆正在有条不紊地收拾着略显凌乱的地面。
竖台从外面看平平无奇,几十平米的空间,内里另有乾坤,绒黄的内衬,没有浓郁的熏香反而透着水果的香气,就连地毯上都是软绒内衬,踩在上面舒服的紧。
“我不喜欢那些脂啊粉的,就多添了些水果,不知道岚姑娘闻不闻得惯。”许夫人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又招呼人奉了两盏茶来。
“婶婶别出心裁,我说怎么一进来,就觉得鼻尖一甜,清醒了许多。”
“哈哈,是的,那些熏香闻着就让人昏昏欲睡,哪里有水果的清香。”
“婶婶说的是。”
两个人聊了几句闲话,许夫人到底是要总管全局的,事情多的很,坐了一会儿又出来,君渐岚让点翠将那本找来的国志拿出来,读着消遣时间。
邻近午时,暖阁外面一阵喧闹之音,马蹄之声不绝,间或有谁的大声说笑声,一个粗犷的声音喊道:
“公子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