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翠姨多吃了几杯酒,转到了后楼,只见楼门紧闭,翠姨轻轻的叩了一下门,叫了一声,“嫣红。”
嫣红听出来是翠姨的声音,心下难过不已,却不起身开门,翠姨知道她的心思,心中也有些微痛,不觉得想起了从前自己那时候的情形,又多吃了几杯酒,见嫣红不开门,索性坐在嫣红的门口,低声的哭了起来。
嫣红听到外面的声音不对,翠姨在他们的面前向来都以笑和凌厉示人,又何尝有过一星半点儿的眼泪,这哭声却也动了她的柔肠,想想自己的父母,若是知道了自己现在的这幅模样,却又不知道该怎样的啼哭伤心了。
她走了几步,走到了门前,打开了房门,翠姨已经哭花了妆容,脸上红一块黑一块的,模样有些笑人,嫣红低低的说道,“翠姨,这哭也是应该我哭,你怎么还哭上了。”
翠姨一见嫣红开了房门,面上堆出了笑意来,站起了身子,声音中带着少有的哀凉,“嫣红,我难得遇到你这样一个凌厉的女儿,好人物,好技艺,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走遍这杭州城我也找不到你这样的女子。”
翠姨说到了这里,落下了两点泪来,拉住了嫣红的手,叫了一声,“我的儿啊,做小娘的,不是个软壳的忌惮,你怎么这样嫩的紧的,你若是这样的害羞,怎么能赚的大把的银子呢?”
嫣红有些不解,看着翠姨,问道,“我要大把的银子有什么用。”
翠姨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的儿,你就不要银子吗?做娘的看着你长大成人,在你的身上花费也颇多,娘是做这个生意的,没有银子来赚,这翠香楼中这么多的姑娘又要怎么过活呢?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娘有几个姑娘,哪里有你这般的标致,娘待你也与其他的姑娘不同,你是个聪明伶俐的人,也要识得一些轻重,你自从那日被梳弄以来,一个客都不肯相接,这又是如何呢?”
嫣红沉默不语,用手搅着衣角,泪珠莹润于眼睫之中,久久不肯下坠。
翠姨看她的这幅摸样,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娘我当你也如你一般,不肯相就,后来被我的养娘说得明白了,这才有了今天。”
嫣红抬眸看了看翠姨,知道她还有话对自己说,而这个话却是她最想要说的了,她微微的皱着眉头看着翠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翠姨见嫣红已经有了活泛的意思,张口接着说道,“若是这翠香楼的姑娘都像你这样子的,一家人口似蚕一般的,哪个又肯把桑叶喂给她吃呢,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便也替娘争一口气不是,莫要反讨得众人的口实批点。”
嫣红有些不屑,嗤笑了一声说道,“随着他们批点去,我还怕什么呢?”
翠姨看着嫣红,用手中的小手绢擦了一把脸,脸上越加的花哨了起来,像开了果子铺面,嫣红看着他,想笑却是笑不出来,只听翠姨说道,“哎呀,这批点的事情是个小事情,你难道不知道门户中的行径吗?”
嫣红的眉梢微微的挑了一下,唇角勾过一抹冷笑,“行径又怎样呢?”
翠姨道,“我们门户人家吃着女儿的,用这女儿的,穿着女儿的,侥幸讨得一个像模样的,分明就是大户人家购置了一所良田美产,年纪小的时候,巴不得让风给吹大了,得到梳弄的时候,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门迎客,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油,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姐妹行家。”
嫣红轻轻的啐了一口,说道,“我不做这样的事情!”
翠姨把那些没有由来的悲伤收了起来,用小手绢掩住了口,“咯咯”的笑了起来说道,“不做这样的事情可由不得你,一家之中,有妈妈做主,做小娘的若是不听妈妈的教训,动不动就是一顿皮鞭,打得你生不如死,那时候不怕你不走这样的路。妈妈我一向不曾为难于你,也爱你模样生的标致,从小娇生惯养的,要顾全你的连绵,这才跟你说这些好话,若是你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妈妈我这般劝解你,你还是不听,惹得妈妈我兴起,若是翻了脸,骂一顿,打一顿,你还能走到天上去吗?只怕是起了这样的头,早晨打你一顿,晚上打你一顿,等到那时候你熬不过痛苦去,再见客,就把这千金的身价给弄得地位了许多,还要被同行的姐妹笑话,你呀,现在就是吊桶已经落到了井里面,挣不起来的。”说完偷眼看着嫣红。
嫣红的心冷了半截,哭着说道,“娘,我本是好人家的儿女,误落风尘,这个您也是知道的,我想要从良,不想最这样送旧迎新,倚门,卖,笑的勾当,娘,您若是强迫我,我情愿一死,也不做这样的事情。”
翠姨知道嫣红主意已定,她便把当日她的养娘劝解自己的话都给说了出来,这样的话对她这样的烈性女子奏效,同样也会对嫣红奏效,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妈妈也知道你的苦楚,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情,只是,这从良就几等的不同。”
嫣红不解,瞧了一眼翠姨问道,“从良还有什么不同的呢?”
翠姨开口说道,“这从良有个真从良,还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还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从良,还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翠姨说罢,见嫣红一脸的不解,接着说道,“我的儿,你耐心的听我分说。”
嫣红点了点头,于是,翠姨就说了下去,“如何叫真从良,大凡才子必然会遇到佳人,佳人也只能配才子,这才不违天道,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幸而两下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一个愿意娶进家门,一个愿意嫁过去,好像是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愿意放手的,这个叫真从良。”
翠姨咳嗽了一声,说到了这里,仿佛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她再次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什么叫假从良,就是等子弟爱上了小娘,小娘却不喜欢那个子弟,本心不愿意嫁个她,只把个嫁人二字哄骗他,让他散漫用钱,等到男子真的用心赎娶,却又推故不就的,还有就是一等的痴心子弟,明明知道小娘的心肠不对着他,却还是偏要娶她回家,拼着一注大钱,动了妈妈的肝火,也不怕小娘不肯,勉强进门,心中不顺,不守家规,小则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汉,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人家依旧把来卖了,还是走回了老路,这个就叫做假从良。”
嫣红沉默的看着翠姨,却不知道她还有什么话来说,只得静静的听着,可也觉得翠姨的话像是有几分道理,这个翠姨虽然喜欢钱财,可有一样,这个翠姨的心肠算是好的,对他们这些姑娘也从无打骂之事,翠香楼中的姑娘但凡遇到难缠的客人,也都是翠姨给解围,若是有言语不和的,翠姨也会为翠香楼的姑娘撑腰,宁愿折损银子,得罪客人。
只听翠姨道,“什么叫苦从良,一般样子弟爱小娘,小娘却不爱子弟,却被他以势凌驾之,妈妈畏惧祸事,便只得许了。做小娘的身不由己,只能含泪而行,一入侯门深似海,家法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隐忍着度日,这叫苦从良,那么,乐从良呢,做小娘的,正当择人之际,偶然相交个子弟,见他性情温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乐善,无男无女,指望着娶一房回去生个孩子,延续烟火,就有个主母之分,从此嫁他,图个日前安逸,日后出身,这个叫乐从良。”
翠姨说完了这些,深深的看了一眼嫣红,放下了小手绢,脸色也变得郑重了不少,她是真心疼爱嫣红,声音也柔和几分,开口说道,“娘希望你能够趁着好从良,做小娘的风花雪月,受用的够了,趁着盛名之下,求之者也多,任凭你选一个称心如意的嫁给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也不受人怠慢,这却是趁好的从良了。”
嫣红知道自己的这个身份已经无法改变,走到如今这步,自己如果不走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可怜她还没有见到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他们生死如何,这死却也是死不得的,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看来,也只有听听翠姨如何说话了,好给一个好的去处。
翠姨见嫣红面上的神色微变,知道嫣红已经动了心思,便接着说道,“什么叫做没奈何的从良呢,就是做小娘的,原来没有从良的意思,或者因官司逼迫,或者强横欺瞒,又或者因为负债太多,将来赔偿不起,不论好歹,找个人随便就嫁了,这个叫没奈何的从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