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周鸣柳便又不知忙活什么去了,而吟欢楼也继续由吟曲管着,就连楼中最常撑场子的也都还是吟柳。
三四日的一如既往,唯一让孙婧困惑的,就只是吟柳为何不曾受到处置。
虽说她也并没有想过要吟柳如何,可这样不了了之,也未免有些奇怪。
孙婧靠着雕栏向下望,依旧是座无虚席的厅堂,依旧是津津乐道的声音,似乎这尘世之间有她无她,都没什么差别。
台上那娇艳妩媚的女子细细唱来,竟是一曲新戏,周鸣柳手中好似总有说不完的故事,道不尽的恩怨别离,引得客人来了一次又一次,总都有不同的感叹。
“他让你好好待着,也没让你连门都不出啊,你这么一连几天地待在屋里,也不嫌闷地慌。”自打被周鸣柳知晓晚上出门过后,孙婧便被他“禁足”在了吟欢楼中,而她本身也就无处可去,干脆就依着他留在楼中。可接连三四天连门都不出,还是让吟曲有些担忧。
“你这莫不是在与他置气?”吟曲将菜肴都摆上了桌,才问道。
“我可没有能与他置气的事情。”孙婧目光淡然地走到桌边,也不知是天热还是心绪烦闷的缘故,好好的菜让她戳了两下,便再没动筷子。
“这饭都不吃了,还说不在置气。”吟曲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再怎么样,也须得将自己的身子顾好了,除了我可没人会心疼你。”
孙婧见吟曲今日似乎情绪也不大好,便是问道:“今日吟欢楼可是出了什么乱子?”
吟曲冷言一句:“我倒是巴不得出什么乱子才好。”
“那究竟是何事让你如此气愤?”
吟曲听她又问一句,只得放下手中的碗筷,有些好笑道:“你不是连楼都没下吗?怎么会知晓今日出事了?”
“还不是瞧着你不对劲,我才多问了几句,若是旁人,我可是不会管的。”孙婧面上难得带上一些笑意。
看她情绪稍有缓和,吟曲心中也是稍稍松一口气,只是想起那日周鸣柳与自己说暂时不动吟柳,以及今日他回来时带着的人,心中还是有些憋闷,“这吟欢楼有什么好的,他对你那般,你却还是对他言听计从。”
孙婧听到此处,也是明白了几分,于是挑眉看她,“可是坊主惹着你了?”
“哪儿能啊。”吟曲嗤笑一声,“他是坊主,做了什么也须得咱们自己受着,断然不敢有半分怨怪之意。”
若说原本只是猜测,那么此时,孙婧就是确定了吟曲是因为周鸣柳做了什么,才会如此生气,因而又道:“与我之间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再说我还真是有些好奇,坊主做什么才能将你气成这样。”
吟曲又望她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点着她的额头,“坊主坊主,你这小脑袋里除了坊主还能装得下什么。”
“从我失去记忆,又被他带到了南城之中,最为熟悉的、能够依靠的便只有他一人。”
这句话似在与吟曲解释,却大多是在感叹,她眉眼低垂,手指绞着宽大的衣袖,直将那块衣料揉出了不少的褶皱,就如同她此时的心绪一般。
吟曲又是一叹,走到她身边微微俯下身来,柔声道:“你啊,只管做好你自己便是,旁人管他那么多做什么?别到最后,伤了的只是你自己。”
正午才刚过,吟欢楼中年后是不接待客人的,因此吟柳一曲唱罢,众人便是散去,口中对方才所见相互议论做着评定,出了门后,便是各奔东西回了该回之地。
“我要如何才能做好我自己?”孙婧听着那散场的声音,蓦然问道。
“不为他们所活,只求无愧于自己。”
“可我又是谁?”
吟曲微微一顿,不知该如何回,便轻笑打趣一句:“你自是沉欢啊,还能是谁?”
“沉欢只是这吟欢楼的一名戏子。”孙婧没等吟曲察觉到自己话中的不对,便接上了一句:“而除却了这个身份,我又是谁?”
吟曲是知道一些孙婧过往的,可也仅限于她自荒无人烟的山上醒来之后,之后被一个戏班子救起。那戏班子的人对她并不好,动辄打骂苛待,直到她被周鸣柳带来南城,才算是过上了几天的安生日子。
“刚来到吟欢楼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若是有一天坊主不要我,我又该去向何方。”
孙婧心中是忐忑的,即便周鸣柳与她说,已经找到了她之前的朋友,可她还是会害怕如果一切都是一场误会该如何是好。
在确定了那人便是自己熟悉的人之前,周鸣柳依旧是她与这尘世之间唯一的连系,这便是她不敢放手的原因。
可吟曲却是自小漂泊无依的,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因此并不能理解孙婧的想法,她只能尽自己所能地安慰道:“有这一个身份不就够了吗?身份不过是为自己谋个栖身之所,能用便好,何必在意过多?况且,你可曾想过,你对坊主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
“是非君不嫁,还是将他当成一个不可缺失的指路人?”
孙婧不言。
夏末暑热依旧不减,窗棂被炽烤地发烫,路上行人匆匆而过,一边寻着能躲避烈日的阴凉处,吟曲将帘子拉上,骄阳似火要灼烧轻纱一般,却也被阻绝在外。
“今儿天热,你既然不想出门,就在屋子里歇着吧。”吟曲走到窗边,轻轻抚过她能见消瘦的脸颊,半是心疼半是感叹。
叹这世间薄情人多,多情人却也不少。
孙婧轻应一声,看吟曲端着木托盘离开,又替她轻掩上门,原是要午睡的,现在却没有半点睡意。
吟欢楼的人正午之后,也是有一会儿能歇一歇的,只是现在她们都聚在一处议论纷纷,时而望一眼未曾卸下妆容的吟柳,时而转眸,意有所指地望向阁楼之上。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吟曲又怎会不知。
“吟曲姐,坊主今日带了位姑娘回来,现下已经上了楼呢。”说话的少女语气中带着试探,引得吟柳瞪过来一眼,她反是笑得更放肆了些。
“坊主带谁回来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情, 岂是我们能操心的?与其在这儿说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去休息会儿,临晚还有几场,仔细别让坊主挑出错来。”
聚在此处的人,左不过就是两种,一是借由此事冷嘲热讽,二是随着主流看看热闹,这一个个正值妙龄却身世浮沉的少女,总是想方设法为自己乏味枯燥的人生增添点乐趣。
十数人纷纷散去,厅堂之中蓦然便是空旷下来,吟曲望一眼攥紧了双手的吟柳,眸中的森冷嫉恨满溢而出,令得吟曲也觉得有些压抑。
“晚间你还有一场,不去歇着?”吟曲对吟柳虽无好感,却也是可怜这般敢爱却是不敢说的人,她对周鸣柳的仰慕永远都只是在见不得光的境地,暗自嫉妒怨愤,却一句话也不敢言明。
“你莫不是在取笑我?”吟柳咬牙切齿问。
“取笑你?”吟曲斜她一眼,“我可没空去取笑你,何况你那井底已经堆满了碎石,我又何必落井下石添上一块?”
“你……”吟柳说不出话反驳的话,就只能对她怒目而视。
“我还有事情,便不在这儿陪你了,你好自为之。”说罢颇是不在意地理了理衣袖。
“这件事情,你还没有告诉那丫头吧。”见吟曲脚步一顿,吟柳更为得意,“说起来,前些日子这事儿便传出了些风声,吟曲姐虽不常出吟欢楼,可该知道的事情想必都知道。”
“那为何,沉欢一点儿也不知情?”
吟曲原本想走,却被她这番话留下,“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再者说这种事情从我口中说出去,沉欢也不一定会信。所以我也只有一句,那便是有些事情就算你有心要瞒,也瞒不了多久,我只等着看事情败露之时,她是何等神情。”
吟柳说完便是从吟曲旁边擦身而过,一副胜者姿态。
吟曲只是淡淡地看她一眼,心中却思量着继续将事情隐瞒。
现在的孙婧太干净了,失去记忆让她显得有些不谙世事,吟曲并不想她知晓那么多。
至于吟柳的高傲,吟曲心中并无太大的愤慨,因为她知晓像吟柳这样的人,比谁都明白自己的处境与地位。她用嚣张去维持光鲜亮丽的表面,将自卑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可悲?
“其实吟柳姐本性不坏,只是嘴巴毒了些,吟曲姐你别跟她计较了。”吟素一直偷听着二人的对话,现下见吟柳走了,才敢出来劝上一句。
“你不必帮她说话,虽说我与她向来是不大对付,可总也是在吟欢楼中相处了两年,她的脾性我都了解。她嘴毒,也得掂量一番自己的斤两。”
吟素望着吟曲上了楼,有些话张了张口,终究是没说出来。
吟柳原是一户商家之女,在南城中虽不算显赫,却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是家中目光短浅的多,吟柳自小在这种环境下长大,难免沾染了傲慢的性子。
因着家中祖母喜欢听戏的缘故,吟柳自小便是学了些,战乱之时家破人亡,她沦落到人贩子手中,几经周折被周鸣柳所救,想来在那个时候,她便是暗自倾心。
只是可惜了……
吟素看了楼上一眼,微叹一声。
仅是这吟欢楼里头现在住着的人,就有不少倾慕周鸣柳,其中有孙婧、吟柳、还有他今日带回的将门嫡女。
可他又曾对谁真心过?
哪怕是这些时日颇得他照顾的孙婧,也是从未受过他的真心相待。
如周鸣柳这般的人,对他人的好,总也就是利用这么一个缘由,因此不论是孙婧,还是他今日带回来的将门之女,总也不过就是于他有利可图。
只是那将门女尚且能解释的通,孙婧不过一介流落之人,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能使周鸣柳这般对待?
思及此处,却总是想不大清楚,吟素摇了摇头,将那些想法全部抛了出去。
旁人如何又与她有何关系?
不过一场痴傻真心,错付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