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的桃花开了。
为人送嫁一般,那红色映着晨光微熙,让人觉得甚为舒服,连带着这场姻缘也成了佳话,承着或为虚情或为真意的道贺声,花轿在迎亲的队伍里缓缓前行,慢的好似游行示众。
红绸之下,新人低垂着眉眼,没有嫁人时该有的欣喜,期盼抑或是不安,只是安安静静的。
承受着这场她曾期盼许久的婚礼。
“一边儿是孟家,一边儿是定北侯府,可真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
只可惜那句天造地设说的不是她。
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透不出笑意,腕上的镯子裂痕满布,临行时母亲无论如何都想让她摘下来,说是不吉利,说是镯子再重要坏成了这个样子都不能戴了,要是真的舍不得不如就好好的收着,免得磕着碰着可真是经受不住了。
是了,经受不住了,不论是这个镯子,还是它连系起的一段感情,都再也经受不住磕磕碰碰。谁让他们都是爱折腾爱闹的人。
只希望将来离开他的几十年,能够平静安定。
“可不是,听说定北侯世子与将进门的少夫人十分恩爱,连老夫人逼着要他抬侧夫人为嫡妻,世子都没应呢。”
“侧夫人虽然也带了这‘夫人’二字,可咱们大央最注重尊卑之分,哪怕再得老夫人的喜欢,她也不过是个侧室,也终究是难登大雅之堂。何况照我看来,定北侯世子的原配虽仙去已久,却一直是定北侯世子心尖儿上无可替代的人,这一位新进门的夫人只怕也是个苦命人。”
与她对话那人却摇了摇头,“咱们平民百姓的,又有何资格评定那大家族里的夫人们是不是苦命之人?要我说定北侯那是什么家世?孟家即便富可敌国,那也终究比不上朝廷上当官的能进这样的家里也是该知足了。否则像那位侧夫人一般没事干就要闹腾半天,也不知能在府里待多久。要知道侧夫人可是深得老夫人的心,就这样都险些不保自己的地位,更遑论是一个一进去就注定要讨嫌的。”
提起定北侯府那位侧夫人,之前那人也是连连摇头,“也不看自己什么家世,不说曾为先帝亲妹的定北侯先夫人,就说今日嫁进来的孟家嫡女,那也是大家族里头出来,怎是她们这小门小户能比得上的。”
家世吗……
孟临姰听着外边儿的议论声,只微微扯了嘴角。羡慕她家世显赫的大有人在,却没人知晓她的身不由己。
被迫和喜欢的人分开,如果反抗,那就是天人永隔。
孟临姰至今都不明白,那个人为何要对自己的父亲唯命是从,甚至不惜放弃自己。
心中思绪纷杂,半天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孟临姰干脆不想,只是轿子外头的人一批换了又一批,说的却都是差不多的话题。
“不过说来也奇怪,这世子既然喜欢孟家嫡女,那娶了便是,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多一个陪嫁?”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听说这都是因为世子疼爱自己的结发妻子,怕她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定北侯府里没个说话的人,便将她的妹妹也一并接入了府中,也是有个照应。”
听到此处孟临姰摇了摇头,心想他们还是不了解秦云赴,他疼爱的,根本就是自己的那个妹妹,孟晴罹。
从母亲那里得知冯喻璟是依秦云赴所言行事才会离开,孟临姰便想找秦云赴对质一番,只是新人在成亲日之前不可会面,便只能作罢。
今日一早,秦云赴带着迎亲的队伍来接她时,她问了秦云赴,岂料他却半句也没否认。
他说冯喻璟去援助大军抵抗沧楼确实是个恍子,而真正的目的,则是让他彻底离开此处,再也不能成为两人之间的阻碍。
当秦云赴说帮她看清了冯喻璟也替她做了个了断,当他说他们也不过是各取所需之时,孟临姰第一个想法便是将盖在凤冠之上的盖头掀下。
不是为了冯喻璟,而是因为秦云赴太令她失望。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也将冯喻璟当成了一个至交好友,更知晓两人两情相悦,却还要与自己交换,说了一个又一个的谎言。
说自己喜欢的是孟晴罹,是这个被孟家收养的孩子,可因为两人之间相差的实在太多,再加上他和孟临姰本来就有婚约,孟临姰若是逃不了家里的安排,不如就和他成亲。而他总有一日会将她送到冯喻璟身边,两人也算是各取所需。
八抬花轿突然颠簸了一下,孟临姰身形一歪,险些撞上轿子的内壁,连带着许多的回想都就此中断。
“属下该死,让夫人受惊了,夫人可曾伤到了?”轿外是定北侯府的护卫,他轻敲了几下轿子的外壁,沉声问道。
“不曾。”孟临姰整了整嫁衣,却听得争吵之声愈来愈响,“发生什么事了?”
“是二少爷那儿的轿子。”护卫顿了顿,又道:“二少爷今日抬平妻,大约是赶着一样的日子想灭一灭主子的风头。”
“也罢,随他们去吧。”孟临姰没多在意。一个庶子抬平妻便想与嫡子娶亲相争,不过哗众取宠罢了。
无意间抚摸上腕上的玉镯,一个缺口划的她指腹微微刺痛。
没由来地心也跟着疼了起来……
“碎玉是为不吉,这镯子今日不能戴了,而且看你如此喜欢,不如就收起来,免得再磕着碰着,就真的经受不起了。”临走之时,母亲傅晚非要她摘下这个镯子,用的便是这么一句道理。
傅晚说的不错,只不过经受不起的不仅仅只是这个镯子,还是它联系寄托的那一份感情。
轿子再度起来了。
孟临姰曾想过很多次,待得自己成亲之时,一身凤冠霞帔,一队迎亲人马,一日锣鼓喧天,满城桃花铺就红妆万里为她送嫁。
可那春末纷落的桃花飘洒各处,任人践踏,如那自负天真的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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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落定之后的礼节繁复庄重。
坐在新房之中,她想她过去的二十年从来没有那么温顺。即使这是常年见不到面的父亲一手操办的婚事,她也没有反抗。
是赌气还是没了力气,大概两样皆有……
原本应当在外头应对宾客的秦云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外,面色有些不好,大约是因为今早孟临姰问他的那么一番话。
他本以为冯喻璟将她弃之不顾之后她一定死心了,却没有想到她至今还念着那个人。
家世,身份,担当,以及对她的心意,想必之下他有哪点比不上冯喻璟?当这个问题抛出之后,孟临姰只笑说了一句“所以你根本不懂我。”
“这门婚事虽是王爷与丞相定下的,可你也确实对她存了心思,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可不许摆着脸色让人觉得你对这门婚事不满意。”定北侯夫人依旧是那般慈眉善目的模样,平日里都会顺着她做戏的秦云赴却是觉得碍眼地很。
她大约是觉得秦云赴对孟临姰根本不曾有爱慕之心,会对这门婚事表示接纳也是因为孟家的关系,所以没能将自己侄女扶上正位的定北侯侧室只能冷嘲热讽地发泄自己心中的不快。
秦云赴没有理她,甚至是连一声招呼也没有打便离开招待来客去了。
“没规没据。”定北侯夫人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正巧看见宋氏缓缓行来。
“姑母。”宋明月挽住定北侯夫人的手臂,一副小女儿的温婉做派。
“你这丫头,怎么还是这么不长心?这人都嫁进府来了,你却一点儿都没有着急的样子。”定北侯夫人原本也不是定北侯的原配,他最疼爱的除了她唯一的儿子秦云欢,便是这个姐姐留下养在她身边的侄女。而宋明月自小娇俏可人,嘴巴又甜,总是能说到她的心坎里,最近两年日渐成熟,更是能替她出谋划策,稍许挽留住定北侯的心思。
“进府便进府了就是,我又不怕她。”宋明月笑意之中带着些撒娇的语气,“而且姑母是这定北侯府的女主人,凭一个小丫头还能掀起多大风浪?”
被她三言两语恭维住了,定北侯夫人的脸色也比之前好了许多,将秦云赴之前对自己的顶撞也抛在了脑后,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别等着哪天夫君移了心,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宋明月年纪不大心眼奇多,知晓自己以后还要仰仗着这位老夫人,即使不喜欢也表现得十分亲昵,往她身边又凑了一些。“世子三妻四妾自是平常,我也没有让他独宠我一人的想法,左右都是要进人来服侍,来的是谁又有什么分别,我只要抓住世子心中那属于我的一块地方就好。”
以为她是真如表面上看着那样不多在意,定北侯夫人也是有些恨铁不成钢,“说好听点你是想得开,说难听点,可就是你没出息了。我且告诉你,这定北侯府虽说是我掌着大小事宜,可是不服我的自然有之,我就等着你坐居正位,让我扬眉吐气呢。”
两人相处至今,宋明月自然知道这个时候不好再装作无害,只得听话的点了点头,“姑母的吩咐明月自会放在心上。”
“但愿你是真的放在心上了。”定北侯侧室听着她一次次差不多的应答,有些忍不住道:“你若是真的放在心上,凭着秦云赴对你的宠爱,怎么现在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宋明月对她语气中抱怨毫不在意,轻笑道:“世子想要的咱么宋家给不了,所以只能借助别人之手,姑母莫要心急,待得定北侯府不再只是定北侯府,姑母自然当处更高的位子。”
一段话半显半露说地定北侯夫人舒展了眉心,离开的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而待她离开之后才转身出去的宋明月却是眸中泛着冷意,带着轻蔑与怨毒。
“敢登堂入室与我相争,我还得好好给你几分颜色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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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北侯府今日宴请的宾客虽然不多,却都是关系亲近之人,秦云赴平日里交好的几位世家子弟更是一点儿也不打算放过秦云赴,一杯杯喜酒灌下去,没一会儿人便是步伐踉跄。
“要不今日就放过他,好歹新娘子还在屋里等着礼成圆房,咱们也不能太过分了。”众人之中有稍微还清醒着的,免不了会出声提醒。
其实朋友一场,大家都是一起疯闹过的,平时什么出格的事情没有做过,可是今日就算是有意将秦云赴灌醉,也得看看主位之上冷着脸的定北侯。
“也是,不过云兄的妻子咱们还没见过呢,听闻才貌双全,又是寻安城中有名的女医,今日可要一睹芳容才算无憾。”复又将秦云赴手中正欲饮尽的杯子拿下,“新郎官还不带我们去见见?”
秦云赴却只笑笑,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孟临姰大约是不愿意看见她的。
杯酒入喉,思绪确实愈发地清醒,不论是今日与孟临姰的对质,还是之前隐瞒冯喻璟的事情,确实也都是他的错处,孟临姰会生气也是应该,只是他不明白的,却是自己的心意。
他曾以为自己对孟临姰只是一时好感加之她背后有孟家需要拉拢,可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孟临姰如此在意?
“大哥已然喝醉了,天色渐晚,几位还是早些回去吧。”秦云欢上前扶住不知在深思着什么而发起呆来的秦云赴,对提议去见新娘子的那人道。
那人似乎是对弱不禁风的秦云欢有所不满,探究的目光之中带着轻视。“今日是他成亲,怎么说也得闹完洞房才走。”
“就是,没人闹洞房还算什么成亲。”
秦云欢拗不过众人的起哄,只好吃力地扶着秦云赴,身后跟着几位走得东倒西歪的人,缓缓向新房过去。
敢去闹洞房的自然也都是有身份又与秦云赴交情不浅的人,所以哪怕是为首的人还没敲几下便将门推开来,秦云欢也没敢多做阻拦。
秦云赴的身边总是聚集着各式各样的人,或是主动结交,或是被别人找上,他交朋友似乎从不管其他只随心情,却又好像有那么几分条例。
“新郎这都喝得不省人事了,闹洞房的还是去另一边吧,左右二哥也是今日成婚,咱们就别为难这一对了,他们在一起也挺不容易的,可别再闹出什么事了。”秦云欢这句话说给众人听的劝辞,也同样是说给她听的。
定北侯府与孟家意欲定亲,两位新人却同时没了踪影,这件事情可是在桥州传了许久。只是故事经过了定北侯府派出的人润色之后,却是成了一个几经磨难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引人唏嘘。
孟临姰依旧是一动不动,微微垂首,不难想象那红绸之下是怎样的低眉顺目。
端坐在床上的人还好没有被惊到,却也一点反应都没有。秦云赴撇开秦云欢几步走到床边,随即倒在了孟临姰身边,再没了动作。原本吵嚷的声音慢慢止住,后面跟着凑热闹的人觉出有些不自然,便撤出了门外,只是前面几人留也不是留也不是,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外面的脚步声渐近了,吵嚷的声音在这么一个新婚夜当是自然,却只有当事人才觉出那般的不自然。
“新郎这都喝得不省人事了,闹洞房的还是去另一边吧,左右二哥也是今日成婚,咱们就别为难这一对了,他们在一起也挺不容易的,可别再闹出什么事了。”这是他的弟弟秦云欢说给众人的劝辞,也同样是说给她听的。至于其中有几份真情几分假意,又或者说,是否带着不屑与嘲讽,孟临姰就不得而知了。
随着他说话间,人被扶了过来,跌跌撞撞地好不容易倒在了床上躺着,掺着的人都松了口气。一行人说了道喜与告辞的话,急忙忙地跑了,至于闹洞房明显不被两位正主喜欢的事情,他们也不好多做。只能说还好这定北侯府今日两门喜事,哪怕从这边出去了,都还有二少爷的那一边,总归是不会白来一趟。
众人离开之后屋内下人也都走了,床上的人睁开眼睛,那满目清明哪有半点醉意。
“与我成亲,你就这般不愿吗?”他问。
盖着红绸的那张脸没有丝毫情绪显露,当然,旁人也看不清楚就是。
“你既还惦念着你的冯喻璟,又为何坐到了我的床上?”那语气中她只听见了嘲讽,却没听到他的无奈与失落。
“你明知只要你不愿,我不会强求你。”
久久没等到任何回应,秦云赴觉得这样无趣极了,起身整理了微乱的衣裳,推门离开。床上坐着的新娘子却还是一动未动,平静的好像雕刻而成。
“你就不怕我这么出去了,明日定会传出闲话?”那只手已经扶上了门框,却不见人阻拦,他回头问。
“你费尽心思向父亲谋得这门亲事,却又在新婚之夜冷落于我,该怕这些闲话的是世子您才对。”
秦云赴只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掩上了方才推开的门。
妥协,似乎已经成为了与她相处唯一的办法。
定北侯府相邻的两院之中,一处春宵一处清冷。
“在你愿意之前我不会碰你,那陪我说说话,总该不过分吧。”秦云赴终究是回来了,坐在她的身边,刚想要伸手去握她的指尖,却被他十分戒备地躲了回去。
而回他的却是一句“我与殿下无话可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从无话不谈的朋友,变成了现在这个地步?秦云赴不愿意仔细想自己曾经做过多少过分的事情,所以自然弄不清楚。
“无话可说就寻个话题,就谈谈你与冯喻璟如何?”
他还是提起了这个名字,虽然知道这是扎在她心里最深的一根刺,但总要好过一直这么古井无波。他并不怕用这颗石子可能会掀起惊涛骇浪,因为他们之间,已经退无可退。
女子却是意外地没有发怒。她平淡的样子让秦云赴有些慌乱,没有别人比他更了解冯喻璟在她心中的地位,若是冯喻璟也不能让她有所反应,那么她就真的成了一潭死水。
他爱的明明是那个张扬不羁的女子,他的强求,却在不经意间将她耀眼的棱角磨平。是该哭,还是该笑?
“你与冯喻璟……”
“没有关系了。”她这一句带着释然,若此时没有那凤冠上的红绸相阻,他便能看见她嘴角温和的笑意,那不因他而绽开的笑颜让他嫉妒,却又让他无条件地宽容。
“既然没有关系了,你就安心地当我的妻子,我不会薄待你。你是个聪明人,你该明白我的心意。”
“我不明白殿下什么心意。我们之间这门亲事不过是孟家与定北侯府的联姻,所以我们之间的交集只需要在利益方面便足矣。”她顿了顿,又道:“再者说孟晴罹已经嫁来了定北侯府。殿下,你又赢了,你不光走出实现你野心的第一步,还抱得了美人归,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话音刚落便被按在了床上,红绸揭起算不算礼成已经没人在意,腕上的镯子最终还是碎了,像是在告诉她一段痴缠的结束。那人像是忍耐了太久没有发泄出的怒气终于暴发,面色有些狰狞可掐住她脖子的手却没有用全力。
那是令两个人都悲哀的潜在意识。他不会伤害她。
“孟临姰,别逼我杀你。”
她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硬是扯出了一抹笑意,艰难的发声不带一点的恐惧。
“你不敢……”
秦云赴松手。
他确实是不敢,可并非是因为会与孟家为敌,而是他不愿意失去。
“孟临姰,你既然嫁到定北侯府来,便是与之前的种种做了一个了断。而五年之后,也是你与定北侯府了断之时。”
也罢,只当做是贪念就好,这五年于他来说,已经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