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阳记不太清这是自己干这份工作的第几个年头了,反正跟加入特线处的时候也差不了多少,按说送人走的次数,他说第二,也就殡仪馆化妆的大哥敢说第一了。
但是这每一个人,没一餐饭,他都总是时不时会想起来,在确认菜单之前他总是自愿或非自愿地了解到另一个人的人生,一个……临终之人的人生,他们大多会像郝帅一样别扭地展示出自己的悔过之心,更多的是吓得屁滚尿流眷恋这人世间,当然也有一些叫嚣着狠话直到子弹贯穿身体也不向现实低头的。
相同的是,午阳都会给他们一个体面,主食、荤菜、素菜,还有规矩之外他呈现在那个小小方桌上的“人味儿”。
脑海中早已有了想法的几道菜并不难做,午阳嘁哩喀喳就把已经成型了的食材盛出了锅,放在餐车上后取出自己在商场定制的东西,外面的盒子因为碍事儿已经被他扔掉了,摸起来就很高级闻起来甚至有钱的味道的麂皮袋子被他用不知道从哪件破衣烂衫上扯下来的布条拴在腰间,和那些瓶瓶罐罐的调料做临时朋友。
穿过总食堂的时候,不少新来的厨子都瞪着大眼睛上下打量他,毕竟……他是给死人做饭的啊……快死的人也吃跟他们一样的吃的吗?油盐酱醋也正常放吗?他们还能吃的出味儿来吗?一个个眼神跟化了形的打印机一样,那些问题仿佛都钉在了午阳的身上,早就习惯了这样眼神的午阳扭得更欢了,他心想:瞧见没有?这就是腕儿!这就是飞扬的感觉!
郝帅早早就起来了,清洁自己的时候格外用心,虽然工具只有一盆凉水和一条毛巾、一小块闻起来不太好闻的香皂,但是这大概是他近些年来最在意自己外貌的一次洗漱了。
洗漱完毕后他也没别的事儿好做了,便等着午阳给他送饭来,临走还能有口热饭吃,说人文关怀倒也不为过,要是可以不用死的话就能赶上过两天的集体包饺子了吧?郝帅想,可惜了。
餐车的车轮和地面特有的摩擦声引起了其他犯人的注意,他们伸出头从门缝里往外看,见是午阳,便一个个都缩了回去,午阳倒是不要脸惯了,露出一口白牙自己念叨:“hi我的粉丝们今日为何如此含蓄,是我的饭不足以吸引他们了嘛?”
他今天格外兴奋,杨奉清告诉过自己,有的人会在心理压力较大的时候反而比日常兴奋,因为大脑在通过这种方式去转移人体的注意力,没想到他这个小脑袋瓜还挺心疼自己,可是,这样的招数平时可能管用,但在他这个工作中,怕是难有用了。
‘咔哒。’
午阳推着餐车停在了7号牢房门口,与郝帅视线交汇的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那个二十年前在医院里第一次见到杨奉清的自己。虽然是初见,却犹如旧相识,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明白自己,如果不是在这个地方遇见,午阳觉得自己会不会跟郝帅还挺谈得来的?
不,大概不会。毕竟‘不公’是人生常态,谁也不是那个例外。
贫惯了的午阳此刻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场,嗓子有些干:“吃饭吧。”
“你还挺准时的,行刑的时候他们也会这么准时吗?我到时候埋在什么地方?还是一把骨灰直接扬了?会有人收我的骨灰吗……”郝帅之前不会提这么多问题,午阳能看出他的紧张,却无力回答这些离普通年轻人那么那么远的问题。
他只能拿出公事公办的样子让自己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不适:“那些我不了解,吃饭吧,要凉了。”
郝帅笑笑:“是,我不该问你。”他又顿了顿,说话的确可以缓解一个人的紧张:“我吃的时候你在这儿看着吗?你能跟我说话吗?”
“按规定不能,我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不过……也可以,而且我今天原本也准备跟你一起吃完,不过我不真的入口,就当……陪你吧。”
“行,那谢了。”郝帅掀开每个盘子上的小铁盘儿,有些烫手,他略带感激地望了一眼午阳,当揭开一个盘子的时候,郝帅愣住了。
小小的饭桌上放着三个菜,第一个被自己揭开的,是一份红烧带鱼,两块,全都是又宽又厚的中间位置,郝帅感觉鼻子酸酸的,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小时候被妈妈打,也是疼哭,后来为了装可怜,也有过锻炼自己说哭就哭的时候,但是……像这样像个人一样流出眼泪,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午阳,眉头紧皱,午阳的视线与他交汇,显得比他平静得多,但可能只有午阳自己知道,自己的心也是在砰砰跳的,他不在乎是不是做加了菜式,反正自己也没人能管,可他在乎自己的这一餐是不是能让一个人带着尊严和释怀离开这个世界。
郝帅的手已经开始抖了,他揭开第二个盘子,是一片泛着光的糯米鸡……第三盘,果然,是一盘素炒什锦……
“这孩子!想吃就吃看你小妹妹干啥!来,你也吃!”
“会不会摘?不会叔给你摘?”
“小帅!叔炖的带鱼香不香!”
……
虽然身处死牢,但这三道菜好像让郝帅又回到了那个暖暖和和的除夕夜,有奶奶、有妈妈、有爸爸、有妹妹,有吃不完的好菜,有品不完的饺子……那个梦一般的夜晚,是自己幻想找那个的家,是自己下辈子都不会也不敢忘记的温暖。
这件事是他第一次说给别人听,他从不奢望谁会听自己说的话,更强迫自己不去在意,毕竟那只是一个‘小怪物’珍藏的宝,配不上其他正常孩子的一边一角。但是午阳听了,他不但听了,更记了,甚至给自己还原了一个他原本以为再也不会出现在眼前的美好。
眼泪就这么滑了下来,郝帅使劲吸了几下鼻子,他一会儿应该没有机会再整理自己的仪容了,可千万不能冒着鼻涕泡儿走出去啊,可这庞大的感激要如何说出口来?这汹涌的悔意又该如何忏悔?
千言万语,郝帅跪坐在垫子上的身体尽可能绷直:“谢谢。”
午阳送走了那么多人,却依然无法坦然直视这样的眼神,他尽量让自己看着更‘神棍’一些:“这个算是我给你的特别礼物,其实按照你的特点,我原本有另一份菜单的。”郝帅不懂地看着他,午阳继续‘神棍’:“其实你性格很温和,学生时代在没有那些家长给你‘树敌’的时候,人员也不错,同时你想摆脱当初的窘境,便沉迷于幻想,更喜欢憧憬未来。但是你过于钻牛角尖,缺乏持之以恒的习惯,这些特征都证明你喜欢吃熟食。”
郝帅被这一套说辞给说懵了,但是自己的确是喜欢吃熟食没错的,小时候自己经常难吃上一顿正经的家常饭,实在饿得不行了便会拿一些零钱去超市大叔那里买火腿肠,大叔看他又瘦又小实在可怜,便会背着妻子拿一些卤鸡腿和鸡爪给他,在大叔搬走前的那段时间,他最爱吃的便是那些超市里售卖的没什么正经牌子的卤味熟食了……
郝帅夹起一块带鱼,现在的他已经不用担心自己似乎不是吃了别人的,自己是不是吃了之后别人就不够了,这个小餐桌上的一切自己都可以吃光,虽然不合时宜,但他心中却因此有了一种满足感。
“真香。”
午阳看着郝帅红着的眼眶和假装不出来的满足笑容内心有些触动,他佯装想要打喷嚏转过身缓了一下,回过头的时候郝帅已经干掉了其中一块带鱼,正在吃素炒什锦:“这个很清淡的,我也喜欢,你炒的比大叔炒的还好吃呢,哥!”
这句话一出他们两个人都是一愣,郝帅显然要更不好意思一点儿:“对不住,我嘴快了,我就是……就是觉得看见你的时候觉得挺亲切的,你说如果我没落到这个份儿上的话,咱们大概能成为朋友吧?”
午阳惊讶于自己的这个想法竟然和郝帅的重合了,他摸了摸鼻子,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看着郝帅点了点头。
“不想吃点儿主食吗?”
郝帅一愣,看了看桌子,的确这一层只有这三小盘菜,已经摆得满满当当了,他顺着午阳带笑的眼神看向第二层,果然上面还有两盘,他端起来其中一盘,是五个还冒着热气的饺子,而另一盘……
是一点儿馅料,和两张饺子皮。
郝帅看向午阳,他输了,他以为自己已经不算一个人,以为自己已经走入了将死的极端,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和厕所里的石头没有区别,可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刻,他还是败给了对面这男人的一颗真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