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阳走到牢门边上,席地而坐,这样他和郝帅就真正‘平等’了:“没法再来更多人了,当然其他人如果能进来应该也不是报着跟你一起包饺子的心情来的。”
郝帅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仪容不仪容的了,他抛开压在自己身上这么多年的压力和怨念,不需要隐藏不需要伪装,让眼泪流了个彻底,嘴里还含着没嚼完的菜,不停地对午阳说着‘谢谢’。那样的画面真的让人心痛,那种无力感甚至会让人忘记惨死在这个年轻男人面前的两条无辜生命,让人失去最基础的判断力,剩下的,唯有满满的痛心。
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而郝帅连治愈自己的时间都已经没有了,他却在人生中的最后一餐饭中得到了救赎。
“我……没包过饺子。”郝帅这话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盘子里有大概两汤匙的馅料和两张饺子皮,他真怕自己手笨给浪费了。
“没事儿,哥教你。”说着,午阳掀开自己的厨师服,卸下了腰间的一个小瓶瓶,又从身后的餐车上拿了两张饺子皮下来:“哥干大厨多少年了,要是教不出来你外面那个厨师长还不笑话死我啊?”
郝帅不知道午阳是平时就有自称‘哥’的说话习惯还是受了刚才他那句失言的影响,总之他现在心里觉得暖暖和和的。之前母亲有一次喝醉了之后,抱着自己哭,说自己本应该还有一个哥哥,因为她当时年纪太小了,每天都逃课在网吧打游戏,受辐射太重自动停止生长了,最后自己掉胎了,他原本是当真的,可当母亲酒醒之后,又全盘否认自己说过那样的话,但自己……却常常会想起那个可能从未存活于世界上的‘哥哥’,郝帅抬头看正在活动手指头的午阳,有些错乱的感觉,如果……算了,没有那样的如果。
“你一次都没包过啊?之后没再去那个超市老板家里吃过饭吗?”
“没……那年开春儿之后他们家就搬走了。”
“哦……”
郝帅笑了一下:“你放心,他们搬走跟我没关系,我妈也没去闹。”午阳听着,松了口气,他刚才还迅速脑部了一下醉酒的李淼是得去超市大叔家里怎么疯闹了才逼得人家拖家带口地转移阵地啊?郝帅又说:“他们家本来就是外来户,超市那里也是租的门脸房,声音本来就是勉勉强强维持着,房东过了年又要涨房租,孩子也要上小学,如果在这边上要交不少借读费,所以一家人合计了一下就回老家了。”
“你知道的挺具体啊~”
“大叔走之前本来还想让我过去吃饺子的,我……没去,我怕再把晦气传到他们家。”
“晦气?”
“嗯,算是吧,本来人家一家好好的,大三十儿的,把我带回去吃饭,所以来年才倒霉的吧……人家本来想要红红火火的……”
郝帅心底这样强烈的自我怀疑是没有人有能力帮他根治的,如今也不需要了。
“但是我希望你可以红红火火,不止明年,以后的每一年,都红红火火,实现你的每一个愿望。”郝帅笑着对他说。
“那就……借你吉言了。来,你把饺子皮放在五指中间。”郝帅点头,照着学。
“你的那份馅料就是两个饺子的量,挖一半儿,放在饺子皮上,放中间。”
“嗯,好。”午阳看着郝帅,很简单的一个包饺子的动作被他做得严肃又认真。
“然后你先看着我。”午阳被他炙热的目光看得都有点儿紧张了,好像如果这饺子包不好范德猛就会拿着菜刀冲进来笑话自己,他的手法完全是北方手法,除了当时专门去学习厨艺时师傅教的,还有一些迷迷糊糊的记忆存在自己的脑海里,就像是……自己还是一个小男孩儿的时候,坐在老爸老妈身边,老爸擀皮儿,老妈包饺子,自己拿着对当时的身材来说还过长的筷子在盆里胡乱搅着馅儿……
刚才郝帅说祝自己来年红红火火,每个愿望都实现,那……老爸老妈惨死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自己能查到吗?真凶呢?还活着吗?自己能把他绳之以法吗?自己又……能变回正常人吗?
“从右边开始,辙过来,对……后面能看到漂亮的花,别别别别那么大动作,小一点儿不然一会儿另一头就该挤出来了。”午阳仔细地教着郝帅,他想尽可能在分分秒秒都在消失的时间中‘还’给郝帅一个应该有的人生。郝帅并不像他自己描述的那样没有学习的天赋只有头悬梁锥刺股地死学,他其实很聪明,看着午阳的动作,自己便有样学样地包完了一个,放在小桌上,竟然一下就立住了。
“呦呵,不错啊!我头一次学的时候整个托盘里没有一个能站住的,可以可以,以后……”午阳猛地住嘴,这不是他一个专业人士应该说出来的词,郝帅的眼神投过来,里面的情感温柔了许多,并没有太多的遗憾。
“那这个我就自己包了啊。”他对午阳说。
“嗯,那几个熟了的先吃了吧,我刚煮的,里面肉馅多,凉了该腻了。”
“好。”郝帅直接用手捏起一个,放在了嘴里,出乎意料的是不是中都市人最爱的猪肉大葱或者猪肉韭菜的馅儿,肉汁在口腔中爆开,粒粒分明的蔬菜粒儿嚼起来声音不小,口感非常过瘾,正好还能中和了肉馅可能出现的油腻感,直到已经咽下去了他还在细品口腔里留下来的味道,午阳应该没有放太多的调料,面皮的甜香、蔬菜的爽口、肉馅的醇厚都结合得相当恰当,只是……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里面用到的蔬菜是哪一种?
“什么馅儿的啊?”
午阳本来还想听个评点,没想到人家吃完了都不知道是什么馅儿,有点儿哭笑不得:“我看你吃的挺香,没想到舌头也不怎么好使啊,芹菜呗,小香芹。”
午阳一说郝帅便立刻反应过来了,他吃过的东西比较少,这几年又逐渐走向极端,很多时候不会把心思放在吃东西上面,脑内仿佛没有相关数据存储一般。这饺子实在是味道好,郝帅一连把剩下四个都吃了,薄皮大馅自己吃得又急,竟然有种吃饱了的感觉,这对于他来说实在陌生,又实在着迷,如果……如果还能有下一餐……
郝帅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像是化不开的冰河,他怎会不知道自己犯下的罪,却无法阻止自己此时此刻汹涌而出的对生命的迷恋。
午阳看着他安安静静地包完下一个饺子,整齐地排在第一个旁边,但是这一个却没有立住,一下倒下了,郝帅一笑:“哥,你看,这个饺子像不像我?”
“我们最后都会变成这只饺子的,被揉捏、被塑形,然后倒下,谁都一样,谁都跑不了,有一天我也会如此,只是方式不一样,但永远都是殊途同归。”
“谢谢。”
“您客气。”
郝帅这最后一顿饭已经吃得差不多,桌上独独剩了那两个生饺子,他不解,难道等自己走了还要收走吗?
“哥,这俩生饺子怎么处理?”扔了多可惜……
“让你带着的。”
“我带着?我能带吗?”
“不是真的带着,就……过奈何桥的时候,给孟婆身边的那条狗吃了,它便不会拦你投胎的路。”午阳自认不是个矫情的玩意儿,可声音还是哽咽了:“下辈子,投胎到一个好人家,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还有这个……”午阳站起来,从腰上解下来那个麂皮袋子,顺着门洞递了进去:“我已经打好招呼了,到那边儿之前,你都能穿着它走,到了地方再换下来。”
郝帅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可只看这包装就知道价格不菲,他在囚服上蹭了蹭沾上了白面的手,下意识双手接过,当他的手触碰到那东西时,熟悉的轮廓让他瞪大了眼睛,不会吧,不会吧……郝帅小心翼翼打开那袋子,里面的东西让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为什么,为什么要让自己临死之前遇见这样好的一个人,如果再早一些,如果再早上那么几年……
郝帅手里的全真皮男士皮鞋沾上了他的热泪,他连忙用袖口抹干净,小心地冲着滴了泪的位置哈着气,用袖口仔细擦拭。
“试试吧,应该正合你的脚。”
郝帅擦干净眼中的泪,一层白雾消失后才看清手上的鞋子,的确比他寻常在商场里看到的男士皮鞋都要小上不少,显然午阳为了找到合适自己的鞋子不可能没有费力,他小心地把饭桌移到一旁,严肃地站起来,把鞋子放在自己坐得垫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脚放进去。
郝帅感觉到自己的每一根脚趾都被安排在了最应该放置的地方,脚后跟的位置也没有惯常的空虚感,就连接触到脚面上的皮子也立即与自己本身的皮肤完美贴合,这让他再次坚定了这双鞋价格不菲的想法。
“哥,这鞋……”
“刷的大款的卡。”
“哥……”
“郝帅你知道自己犯了多严重的罪吗,人命在你眼里和你课本上的数学题没有一点儿区别,一只小兔子加上另一只等于几只,杀一个人和杀两个人有什么区别?这些都被你加入了自己大脑的数据库中,这样……”午阳绞尽脑汁在想要怎么告诉他,可最后还是只憋出了一句:“这样是不对的,人命是不可以用来计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