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去的时候，落英和云夕正在围着炭火说笑。
落英一面拿着铁拨子拨弄着炭盆子里的炭，一面嘟囔道：“玉宛姑姑总是偏心，那日你跑出去那么久，姑姑只会替你在王妃面前打圆场，事后也不曾罚你训你。我上次出去办差，不过就是跟云霓宫的采菊多聊了会儿，结果回来晚了，就被姑姑罚了不许吃晚饭。”
“行了，瞧你那点小心眼儿。你还好意思说，你闲着不做事，跑去聊天，姑姑罚你还罚错了不成？我可不是出去玩了的。”
“你不是跑出去偷懒，那是去做什么了？莫不是偷人去了？”
“啊呦，你这丫头，跟谁学的嘴巴这样坏，看我怎么收拾你。”
两人说着，便嬉笑着扭打成一团，丝毫没注意到我已进了小厨房片刻。
还是落英先瞧见了我，惊得赶紧松开了云夕的袖子，收敛了神情，慌忙跪下来施了一礼，云夕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转过身来，见着是我，自是惊慌地跪下来施礼。
两人叩拜在地，始终不敢抬头。
我笑笑，道：“行了，都起来吧。”
云夕伏在地上，怯声道：“王妃恕罪。奴婢二人不知王妃来此，光顾着嬉闹了，还请主子责罚。”
“罢了，都起来吧。”
“诺。”
我四下里看了一转子，径直走向那小火炉，云夕跟在后头，问：“王妃想吃些什么，奴婢叫人来做便是。”
“不必了。王上在内殿歇下了，还是我亲自来做吧。”
云夕与落英同时怔了下，继而欢喜道：“那奴婢和落英给王妃打个下手。”
我笑笑，并未说话，只是默默将一只洗净的梨子切了顶，再将那梨核掏出，然后将甘草、枸杞、百合，还有去了核的红枣塞进去，在将那梨顶盖上，放进砂罐子里，添好水，搁置在小火炉上煮着。
接着，转身又吩咐道：“再去烧些热水备着，给王上洗漱用，一会儿随我一道端了去。”
“诺。奴婢这就去准备。”
那小火炉子里的炭烧的正旺，渐渐可闻到梨子与红枣、甘草混合的香甜气息。
我盯着那火苗发起了呆，脑海里一遍遍都是东方甫尹一进来便抱紧我流泪的画面。他是真的哭了，他并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么无坚不摧。那些孤独、脆弱、痛苦，他一样都不少。他来和鸣殿找我，更是说明了他甚至都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能跑到我这个与幽宫无多少枝节的仇人这里，避一避，静一静，缓一缓。
东方甫尹，你为何偏偏肯信我？是因为你有足够的把握将我攥在手心么？笃定了我奈何不了你么？
“王妃在想什么，这样出神？这梨子现已煮开了。”落英在一旁轻声提醒道。
我回了神，淡淡道：“唔，沸上一小会儿，就可灭了火，盖上盖子焖一会儿吧。”
“诺。”落英答着，便去照做了。
转瞬，收敛了心绪，吩咐着云夕和落英将备好的水送至内殿去，又亲手用布端下那小巧的砂罐子，搁在食盘上，掀了盖子，入了些蜂蜜进去，配一小碟甜糯的梅花糕，小心翼翼地端着走出了小厨房。
外头的雪下得小了许多，风也变得柔和，只是地上的雪已渐渐上冻了些，踩上去有吱吱的声响，脚下已有些吃滑。
迎面碰见玉宛，温婉地笑道：“到底还是用心了。”
说罢便盯着我看，看得我一时心虚，不由得脸红起来，只嗔怪道：“哎呀，我只是去了趟小厨房，没见着你在，这才自己动了手罢了。”
玉宛掩口而笑，伸出双手接过那食盘，柔声道：“奴婢只瞧着，就算这份心思是没的，可这砂罐子里的梨却是有的。还是让奴婢来端着吧，王妃若是脚下吃滑，可扶着奴婢走，走慢些便好。”
我点点头，便随着她身后一步一滑地走了回去。
内殿灯火通明，甫尹仍是坐在侧榻上闭目，我从玉宛手中端过食盘，云夕和落英将洗漱的器皿搁下，便随玉宛一同悄悄退了出去。
我将食盘轻轻搁在案几上，只听他低沉道：“你知道吗？寡人儿时最渴望的是母后的陪伴。可是父王回了大幽之后，我们母子二人的生活也没了着落，四邻皆知我们是幽国的人质，每逢两国交恶，孤儿寡母总会受到四邻街坊的欺侮，他们骂我是幽人的弃儿，骂我是幽狗，朝我扔石子，吐口水。”
听他声音都略略有些颤抖，他在赵国那段岁月我有所耳闻，屈辱跟不易自不用说。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时母后为了生计，每日都不得不去歌舞坊跳舞赚钱糊口，那段日子是寡人生命中最屈辱最阴暗的一段日子。寡人从不敢向母后讨要任何东西，不敢让母后操太多心，在外头受了人欺负，回家也要装作若无其事，尽可能让母后感到放心。”
甫尹说至此处，眼中已有泪光，紧紧抿了抿下唇，继续道：“那时，我每日都盼着父王能早日来接我们，每次等来的都是失望。后来我想要快些长大，待我长大后，无论如何定要带着母后一起回到大幽。可是到头来，当这一切都实现的时候，寡人并未感到一丝快乐。”
我静静地坐在了案几的另一侧，等着那砂罐子里的梨子放到温凉。心中五味杂陈地看了他一眼，温静地笑了笑，并没有说话。只一面认真听着，一面弯下腰为他布好了洗脚水，伸手去为他脱去靴袜的那一刻，他怔了一下。其实，连我自己也惊了一下，虽深知这本就是内室的本分，而我并非出于本分去为他做这些事。若定要说个缘由，我想或许是我总轻易就触摸到了他的孤独与无奈、痛苦与纠结吧。
见他迟疑着将脚放进了那热气升腾的木桶里，直到伺候他洗漱完毕。方说了句：“王上尝尝这梨子炖的如何？”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只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思。”
“这砂罐子里头没有一样是苦的，样样都是甜的。”
他怔了怔，道：“怎知寡人怕苦？”
我想起那日无意间听见福安阁的宫女闲聊，说他极为怕苦，那川贝的苦令他最是受不了。曦妃每次送去的川贝枇杷，前脚一走，后脚便命人倒掉了。只是，曦妃竟不知这一切，每日仍是按时照例地送去。想来，他大概是怕不忍伤了她的心意罢。
我笑笑，只道：“臣妾不知王上怕苦，只是前几日夜间听见王上反复咳嗽，今日大雪飞纷，王上来时，身上满是雪珠儿，必受了些寒气。臣妾记得儿时生病，叔母每次劝我吃药，总会教导臣妾说，苦涩不过是由人心而生，每当心中觉得苦涩难耐时，就喝一碗蜜糖水，给自己万般苦中一点甜。臣妾在这梨子中间放了甘草、红枣、枸杞、百合，还兑了些蜂蜜，十分清甜，王上不妨尝一尝。”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良久，才冷冷道：“你休以为这般讨好于我，我便不再计较，就会放过你了。”
说罢，便有如批阅奏章一般，盘腿危坐，拿起那银匙，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
我莞尔，温声道：“臣妾不敢，只愿这梨子能令王上有片刻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