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和芣苢被带走后,和鸣殿的宫人们整日战战兢兢,惶惶度日。
我终日里躺在榻上,不言不语,整个人呆滞了下来。瞧着殿内突然枯死的兰草,只觉着自己已如同那枯草,即使不死,也不过一具躯壳,内里已如同腐尸。
手腕被那飞镖伤的不轻,肿胀到多出一个拳头大小,云夕见到忍不住掉泪,而我却似乎对那疼痛没了知觉。
云夕未曾问过一句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默默地为我擦药,一如往常地照顾着我的日常起居。
不知为何,幽王并没有动用禁军来把守和鸣居,只命赵二安排了十余个内监日夜轮守着,不许我踏出半步。
前来负责看守的主事内监,正是前几日主动来送炭火被褥的太监,名叫福来。
只是此番再来,俨然已换了副模样。趾高气昂道:“来人,将这些炭盆子挪走,宫里物需紧张,这里有一个用也就够了。”
云夕急了眼,仍是上前朝福来施了一礼,理论道:“福公公怎能如此?这些炭火、被褥不都是前几日公公亲自送来的吗?送来的时候,您还说和鸣居地方大,需要多些炭火取暖。今日怎能出尔反尔?”
那福来满面油光,一双眼睛本是朝上,略略向下瞥了云夕一眼,讪笑道:“是云夕姑娘吧?姑娘难道不知道有句话叫做‘今非昔比’吗?此一时,彼一时。”
云夕气得眼泪打转,继续道:“可如今冰天雪地的,还不比前阵子天气,就留一个炭盆子,岂不是要把人活活冻死?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挨冻不要紧,可元王妃她怎么受的住?”
福来嘿嘿一笑,乜斜着眼睛,道:“哎呦喂,瞧这话说的,传出去说的好像是我一个奴才,胆敢虐待主子似得,这罪名我可担待不起。云夕姑娘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宫里的妃嫔只用一个炭盆子的,可不独独是你们和鸣居。”
“你——”云夕气得红了脸。
我躺在榻上,本不想说话,却担心云夕一时冲动,再因着我白白连累了自己,只得强撑着力气坐起来,阻拦道:“云夕,罢了。”
云夕哽咽道:“可是,王妃还在病着,他们这样做实在太过分了……”
我淡淡道:“别再为了我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白白送了性命。”
“还是元妃明白。得罪了!”福来远远施了一礼,接着扬声道:“都赶紧的。”
七八个内监呼呼拉拉地进进出出,我冷笑一声,侧身过去,不再理会。
只听见云夕在身后阻拦道:“慢着!炭火这些拿去便罢了,这些被褥之类的过冬的物需必须留下!宫里头跟红顶白的事,我也见惯了,可这宫里起起落落之事也是常有的!奉劝你们凡事不要做得太绝,给自己留些余地,莫要断了自己的后路。”
福来哼哼一笑,道:“云夕姑娘果然伶牙俐齿,,只怕是元妃她自己想要寻死而不得吧,你又何苦拦着?这弑君之罪,千刀万剐、诛九族都远远不够的,你家主子此番行径,想要翻身怕是难喽!”
云夕冷笑道:“福公公所言极是!既然公公知道王妃犯下的是不可挽回的死罪,可王上如今不过是将王妃幽禁,连禁军都没动用一个!你们为何不拎着自己的脑袋想想,这足以说明王上心里还是有我们王妃的!这世上的事从无绝对,你们自己且掂量着吧!”
不知怎地,听到云夕此番话语,我竟落下泪来,难得我如此境地,还有人肯冒险随我左右。
那福来果然是不如先前嚣张,气得呼出一口长气,踟蹰了片刻,轻蔑道:“得了,就看在云夕姑娘曾在太王太后宫里当过差的份上,把那些被褥之类的留下吧,炭火什么的赶紧都给我撤了!”
接着,转脸又对我说:“还请元妃体谅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您不要命了,我们可还想活着。这万一要是被别人发现,我给和鸣居配送过这多些超出份例的东西,再给我定下个串通弑君的罪名,我福来可吃不了兜着走啊!”
他说的不无道理,我始终侧身卧在榻上背对着他们,一言不发,也不曾回头看一眼。
如今,对我来说,生亦如何,死亦如何?
只听云夕怒斥道:“带着那些东西赶紧滚出去!”
人散去,屋子里一片狼藉,温度果然下降了许多,云夕赶紧取了被褥盖在我身上,跪到我身前,轻声哽咽道:“王妃万万不要理会那些个混账东西,多保重身体才是最要紧。”
我泪然道:“我自幼就在宫里长大,什么样的事都见过,实在不足为奇,难为你了。想来,先前沉香出了事,接着甘棠和芣苢也被我拖累,我如今这般境地,更是无力护佑你们的。你为了我这么个人,不值当这么做。不如过阵子,寻了机会到别处去吧。”
“不,云夕不走。去了别处又如何?奴婢有些话闷在心里很久,一直不敢讲,如今到这般境况,奴婢便将心底之言与王妃摊开了讲。”
云夕顿了顿,凑了更近些,温声道:“奴婢从前是服侍太妃的,太妃待奴婢亲厚,太妃被囚禁在合欢苑之后,奴婢才到了寿康宫做事。我们这些被挪去的人,跟甘棠、芣苢姐姐自是大不同的,奴婢的日子并不好过。后来到了和鸣殿,奴婢才觉着自己又有了着落。况且王妃素来待云夕亲厚,奴婢宁可陪着王妃在和鸣殿捱着。”
我凄然道:“我已是自生自灭之人,你又是何苦……”
“宫里头一向风云变幻不定,像奴婢这样的人,飘来浮去如浮萍,左不过如此了。此时奴婢若再从和鸣殿出去,到了别处未必就是活路。奴婢斗胆问一句,赐封那日本应是王妃的喜事,王妃为何要伤王上?”
我冷笑了笑,一字一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奴婢明白了。奴婢既已决定跟随王妃左右,从今往后,无论王妃要做什么,奴婢都将誓死追随王妃,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听云夕决然之辞,我心下虽有些动容,却并无波澜。如今这般境地,想要再次对他下手,怕是难于登天。
幽王已对我发下毒誓。此时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哪里还有什么今后?留在这世上多活一日,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行尸走肉。
我闭上眼睛,已是泪目,绝望道:“我如今生不如死,只怕你有心追随,我亦如将死之躯,恐不值得依附。”
“不,恳请王妃听奴婢一言。”云夕语气异常坚定,顿了顿,接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正因如今种种,才更令奴婢觉着,王上待王妃非比寻常。往后还长着了,奴婢相信今后定有转机。还请王妃一定保重身体,奴婢愿陪王妃忍辱负重,一切从长计议。”
忽想起那日曦妃所言,也不知怎地,那夜萧声又回响在了耳畔。
我当然知道,幽王先前待我是有些心思的,可如今……又怎么可能?他已说过,他不过是要令我生不如死罢了……
心中痛苦万分,哑然笑了笑,泪流满面,背对着云夕,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