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约是被梦中险境给吓坏了,蓦地坐起身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抱住了眼前的人,万分委屈地哭了起来。
半晌,我情绪渐缓,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抱着东方甫尹哭了好一阵子,仪态尽失。
“抱够了么?哭好了么?”他幽幽道。
我自是阵阵尴尬,羞得满面滚烫如火烧,一个劲儿烧到耳根子。只松开了他,低垂着头,也不看他,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只听他啧啧道:“真可惜了寡人这身衣裳!这是可去年生辰,太后特意指教尚服给做的,上头的绣工乃是太后一针一线亲缝的,寡人自是爱惜,一直没穿过,今儿还是头一回穿上。被你这么一哭,又是鼻涕又是泪,白白搞脏了去。”
我自是听出了他故意嘲弄我之意,碍着礼数,连忙从榻上下来,稍整衣饰,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道:“妾方才不小心睡了过去,做了个恶梦,梦中惊恐万分,以致神志混乱,失了仪态,冲撞了王上,还请王上责罚。”
“你如今倒是比刚来时会认错了。罢了,我若真心责罚你,你一样也担不起。你几时也变得这般无趣了?”
我懵懵不语,见他悻悻甩了袖子,神色黯淡了下来,全无了刚才嘲弄我时那番劲头,背对着我而立。
那高大的背影里写满了孤独,不禁又想起那日他说起在赵国往事时的痛苦与癫狂,心不由得微微一疼,却随即提醒自己,硬生生把心绪拉拢了回来,道:“妾不敢僭越。”
“不敢僭越么?一个敢对寡人动刀子的人,竟然说自己不敢僭越?”
他说罢,似冷笑着哼了一声。我知他今日必然心气不顺,想到当日那把利刃刺中了他的肩膀一幕,心中惴惴不安,更加不言不语,由他发作。
谁想,见我始终缄默不语,他似乎心有不甘,故意踱至我面前,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似笑非笑地讥讽道:“怎不说话了?方才不是还言之凿凿地认错么?”
此时,他那两颗幽黑的眸子似有电光火石一般,仿佛随时可将自己烧毁,我将头转向一边,看向别处。不知怎地,自落梅宴上冲撞了他之后,我便再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笑了笑,松了手。
淡淡道:“你可知今日朝堂之上,有多少大臣跪在殿外寡人,逼着寡人发兵讨伐西虬?”
我自然知道那些人是在给东方甫尹施压,笑笑,淡然道:“看来这些大臣们动作可真够快的,我昨日刚刚承宠,今日便群臣进谏。”
“你倒是丝毫不担心,不怕寡人一时改了主意,真的发兵西虬么?毕竟此时攻打西虬,寡人胜算甚大。”
我仍是笑笑,镇定道:“王上不会择此时发兵西虬。”
“噢?”他笑着看我,继续道:“你何以有这等把握?”
“攻打西虬并非小事,兵马定要用去许多,王上再着急,也不会择此时大动干戈,必定要先平了内乱,再动手不迟。否则,王上此时为外战所累,贼臣定会趁虚作乱。王上向来英明,愚妾尚且知道,王上又怎会不知?”
他似有些赞许地看着我,半晌道:“小小年纪,倒是有几分心思。”
我扬起脸,眼睛左右撒撒,似无意道:“小看人。”
话音刚落,他便用手指对着我的额头弹了一记,疼得我“哎哟”一声,却瞥见他嘴角一丝极尽克制的笑意。
我捂着脑袋,怨声道:“疼!王上怎打人了?”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目光中现出罕见的温柔,令我心神有些恍惚。
良久,他温声道:“歇着吧,寡人累了。”
“诺。”我怯怯地应着,一想到又要与他共处一室,浑身即刻不自在起来。
见我迟迟站着不动,他抿着嘴笑了笑,冷冷道:“你打算站在这里一宿乎?”
“诺。”我又低声应着,却仍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不伺候寡人更衣?”他冷冷道。
“诺。妾马上,不,这就去伺候王上更衣。”
我紧张地支吾道,缓缓移步至他身后,小心翼翼地为他宽衣。
正解下外袍,瞧见那衣内领处以金线绣着篆体的“甫尹”二字,工整匀称。忽想起方才他说起这件衣裳是去年生辰太后所赠,绣工皆出自太后之手,不禁双手捧了那衣衫,仔细瞧了又瞧,上头的绣工算不得精奇,却看得出绣的十分细致、用心。遂想起自己儿时,母后也曾这般在衣领内侧绣上我的小名,即使是寝衣,也都不例外。后来叔母待我也是这样,每年生辰也总能收到她亲手绣缝的衣裳。
不禁感叹道:“凡有娘亲在身边,都是幸运儿,妾真是羡慕王上。”
他嘴角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惊讶道:“羡慕寡人?”
“是。”我低着头淡淡道,只觉不可再说下去,再说下去必会提到当年父王母后相继离世之事。
我理了理手里捧着的衣服,默默地转身去搁置那衣架上。
“不应该是恨么?恨寡人杀了你父王,害的你父母双亡。”
猛地一惊,他幽冷的声音穿透了我的后背,手微微颤抖着,眼泪珠子险些就掉落在手里的衣服上。
我放了衣服,定了定,转过身来,缓缓移步至他跟前,面如死灰,镇定地看着他道:“王上既知,又何必说出来?”
他气得牙齿颤抖,面色冷凝道:“天生逆骨,活该受苦。”
我心思一冷,客客气气地跪了下来行了个大礼,恭敬道:“王上教训的是,妾知罪。”
他见我如此,表情愈加厌弃。半晌,他缓缓移步至床榻,自己脱去靴子,躺在榻上,侧身背对着我睡下。
末了,只道一句:“如此执迷不悟,有朝一日,你定会后悔。”
后悔么?我有何可期盼?又有何可后悔?你杀死了我父王,你的手上沾满了无数西虬战士和百姓的鲜血……只要一想到这些,纵使将你千刀万剐,也难平我心头之恨,我为何要后悔?
我心下冷冷地笑了笑,高声道:“妾谨记王上教诲!”
只听他冷冷地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我却呆滞地望着那如血一般流淌的红烛,心如刀绞,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