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跪了有多久,忽觉眼前一黑,身子一软,便没了知觉。
待醒来,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张陌生的床榻上,我看了看身上盖着的绯色镶边玄色缎面织金的被褥,掀开那被褥下床来,在屋子里四处打量了一转。
只见地面上刻着繁复的蟠龙、祥云、鸟雀、神龟等图样,屋内十分宽敞,摆设繁华而齐整,直到看见那堆积如山的书简和一方宽大的紫檀木案,方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惊得我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
案几上的书袋格外刺眼,正是那日我亲手缝制赠予幽王的那只书袋。
“你醒了?”
一个低沉而略带嘲讽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吓得我猛地转过身来,东方甫尹那张俊朗冷凝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
那双幽深似海的眸子正盯着我的眼睛,令我不得不微微低下头去。
此刻才发现自己从床上下来时,只穿了素白的纱衣,竟连鞋袜也没穿,赤着脚站着,一时间窘迫至极,不由得环抱着自己蹲了下来。
涨红了脸,语无伦次道:“你,你快出去,我没穿衣服,你怎么随随便便就进来的,且走路都不带声音的?”
只听他一声冷笑,道:“笑话。寡人回自己的寝殿,怎能叫随随便便?”
“我不管,你快转过去,待我穿上衣服,你再转过来。”
“你是在命令寡人?”
“那就当我是在求你,求你转过去,快转过去。”
我声音渐渐低下去,此时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仍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间,听他戏谑道:“要我转过去也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可不要趁人之危。”我支支吾吾紧张道。
谁知,他竟蹲了下来,面对着我,我不禁往后移了移,见他讪笑着一字一句道:“我为什么要趁人之危呢?”
我突觉自己失言,愈加窘迫起来,一时间把头埋得更低,说不出话来。
见他一脸坏笑,凑到我耳边,继续道:“你是寡人正式册封的王妃,生是寡人的人,死是寡人的鬼,你的一切都是寡人的。你说,寡人为何要趁人之危呢?”
他在我耳边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徐徐扑腾在我颈部,害我紧张的微微颤抖起来。
不知怎地,愤怒、屈辱,还有说不上的心酸委屈,全都涌上了心头,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止不住抽泣起来,道:“东方甫尹,如今我的命都已攥在你手里任由你摆布,你还想怎样!”
他大概是被我突如其来的哭泣,弄得不知所措起来。沉默了半晌,轻轻走到那扇屏风后面,将我衣裳从衣架子上拿了过来。
缓缓来到我面前,双手轻轻扶着我的双臂,将我搀了起来。
我低着头哭得微微颤抖,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
他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轻轻为我穿上了衣裳。许是离得太近了,他的呼吸一直在我耳边绕来绕去,我顺从得像个木偶。
就在他亲手为我系上腰封的那一刻,我有片刻的恍惚,眼前的这一切,又令我忽然想起了那句“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而当他亲手为我系上那只香囊的时候,我像个谎言快要被当众揭穿的孩童,惊慌失措地推开了他,连忙捡起那只香囊,低着头,轻声道:“我自己来就好,不劳王上。”
他似乎怔了一下,顿了顿,笑道:“就凭你这个样子,如何能杀得了寡人?寡人即使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也一样杀不了我。就算我把刀子递到你手里,你会对我下不了手也说不定。”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我冷笑道:“你一向都是这样自负的么?最好不要再给我第二次机会,否则,到时王上怕是后悔莫及。因为,只要你再给我机会,我一定不会再失手,更不会对你心慈手软。”
东方甫尹竟笑出声来,不屑道:“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偏偏性子这么倔强。不过罚你跪了不到半个时辰,居然就晕过去了,还好你没染上风寒,否则还不知要赖在这里多久了。”
我将那香囊握在手里,小声嘟囔着:“谁稀罕呆在这里。”
他皱着眉头,问道:“说了什么?”
我赶紧摇摇头,道:“没,没什么,我说,谢王上不杀之恩。”
说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
见他并无愠色,我继而低声恳求道:“求王上放我回和鸣殿吧。”
“放你回去,当然可以,你先答应我的条件。”
“什么条件?王上请说。”
他露出狡黠的笑容,认真地看着我道:“陪我演一出好戏。”
我愣了愣,不知东方甫尹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见我一脸不解,他凑到我耳边,将事情告诉了我。
我听罢,惊讶地向后退了退,却被他一把揽住了腰身。恼羞地挣扎着,已被他环抱住,动弹不得。
他一脸嬉笑,我两颊滚烫,负气瞪着他,道:“我若是不答应呢?”
东方甫尹神色似乎更加得意了,诡异笑道:“你觉得呢?”
“怎样?”
“不答应的话,就别想离开这里,信不信寡人现在就召你侍寝。”
我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道:“你!你无耻,你趁人之危!”
见我气急,东方甫尹笑道:“这算哪门子的趁人之危?寡人身为大幽的王上,召自己的妃嫔侍寝,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我一时无言以对,心下更是替雪玲珑捏了把汗,虽然我并不喜欢她。
东方甫尹此番要我陪他演的这出好戏,就是要让我今日放出自己已承宠的假消息,之后他会每日都召我到福安阁来,他要制造专宠我的假象。
我忽想起那日曦妃提醒我的那番话,东方甫尹至今膝下无子,大幽的王后之位也一直空悬,原本四妃之中,最有可能封后的风云曦和雪玲珑,如今已成了东方甫尹需要时刻提防的隐患。若此时,我再得宠,就意味着王后之位又多出一个可能。
如此一来,前朝后宫定会紧张不已,尤其是翎妃及她母家雪家。相邦吕回、太后等人一定会坐不住,太王太后也定会有所动静。
看来,东方甫尹是想要利用我来当这个石子,好坐看一石激起千层浪。让那些人自露马脚,探清他们的底牌,再伺机将那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
跟月王妃、琼王妃相比,我在前朝后宫是唯一无牵无绊之人,即使太王太后与我有姻亲关系,但与曦王妃相比,对太王太后而言,我只能算是未成气候。
只是,我与东方甫尹的恩怨尚未了结,我为何反过来要帮他?
我笑笑,嘲讽道:“真不愧是大幽的王上,心机如此深沉。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是想要利用我挑起争端,你分明是要害我。”
“就算是,又怎样?你有的选么?”
“东方甫尹!”
“这可是个机会,只要你肯配合我演好这出戏,我便准你回西虬探亲。况且,这对你而言并无损失。”
我愤愤道:“分明是要置我于刀刃之上,还说对我没有损失?”
可一听到可以回西虬探亲,我的心还是即刻变得柔软起来。
他笑了笑,踱着步子,道:“何为刀刃?你的刀刃,只有我而已。”
他说的那般笃定,我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觉得他说的似乎也没错。自上次刺杀失败,我已沦为鱼肉,而他就是刀俎,唯一的刀俎。
“倘若我拒绝呢?”
他笑了笑,道:“你不会拒绝的。”
“自大。”
“我是不是自大,你心里清楚。你若是不肯,我便即刻发兵盐州。盐州对我大幽来说,早就志在必得,不过是看我心情好不好罢了。”
一听到盐州,我的神经即刻紧张起来,他说的没错,盐州一旦攻下,必将危及都城西州。
怒目瞪着他,冷冷道:“卑鄙!”
他讪笑:“卑鄙?这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在寡人背后骂寡人卑鄙无耻,但敢当着寡人面骂寡人卑鄙的,怕是也只有你司徒狐玺,寡人根本不想做他们口中所谓的好人、善人,包括你。”
他说着,神色渐凝重起来,眼神凄厉而荒凉地看着我,冷冷道:“寡人自幼在赵国为人质,流离失所,食不果腹,与母后相依为命,受尽欺辱,尝尽了人间冷暖。天下人,何曾对寡人及寡人的母后有过一丝善意!这天下必将是寡人的,寡人要他们全都臣服在寡人的膝下!”
他说着说着,情绪竟有些激动起来。
我怔怔地望着他,仿佛看见了他内心隐藏着巨大的痛苦,和不肯示人的伤口,那么不可一世的王,竟是如此脆弱,一时间竟为他感到阵阵心疼。
我有些怜惜地看着他,道:“可你既想做这天下的王上,却不肯对这天下存一丝一毫的仁慈之心,不对百姓施以仁政。他日,即使你真的得到整个天下,你也不会快乐的,又如何能让天下人心真正地归顺于你?”
“快乐?”
他长笑一声,突然转向我,眼眶里似有些闪烁,疯了似得拼命地摇晃着我,吼道:“寡人自生下来就不知快乐为何物!对寡人来说,快乐重要么!你告诉我什么是快乐!寡人为什么要稀罕那些人来说寡人是仁君!是好人!倘若寡人沦为了阶下囚,他们可会记得寡人的仁慈?他们还不是一样会唾骂寡人无能,或是对寡人的遭遇熟视无睹!”
我被他的样子吓到了,整个人被他晃的头晕目眩,肩膀也被他拧的生疼。我一边挣扎着,一边哭着喊道:“东方甫尹,你是不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