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夕不明所以,只在一旁落泪。
半晌,我回了神,道:“你去把我一直随身带着的那个香囊拿来。”
云夕点点头,转身去取了香囊来。
我拿起剪刀,将那香囊拆开,取出那枚夹在香絮里的飞镖。时年已久,那枚青铜飞镖已锈迹斑驳,比起案几上已染了鲜血的这枚,黯淡了许多。
云夕本想说些什么,见我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便微微施了一礼退去了。
低头凝神,闻见香絮里掺和的“如意香”,香气幽淡,清新怡人。那香囊里的香絮每年春上必换一次,是以柿子花、石槿花为主料,辅以栀子、百合、沉香少许,寓意事事(柿石)如意。
我仔细瞧了又瞧那飞镖,不过是想叫自己亲眼确认,那确是一模一样之物。
眼前忽明忽暗,旧年月里的浮光淡影再上心头,千思万绪如袅袅香雾在屋子里肆意升腾,飘向荒草丛生的内心深处。
那年我只有九岁,还是个小丫头。
自父王与母后相继驾崩后,有一两年光景里,我突然变得很少开口说话。
我被叔父王交给叔母后抚养,她本就温良慈爱,加之膝下无子,待我如获至宝,细心呵护,极尽宠爱,叔父王更是处处优待于我,这也令我在宫里几乎被孤立。
后宫里的妃嫔,没人喜欢我,那些公子、公主大多也都不愿与我玩耍,除了太子承锦。
那时,我整个人变得有些任性、敏感而孤僻。
正是大暑节气,茂兰殿的宫娥们正不停地在一旁为我扇着扇子,午后虫鸣声更添烦躁。
我打扮成了寻常富贵人家小姐的模样,带了四个素衣打扮的宫女,避开了值守的侍卫,溜出了宫,跑到了离王宫不远的郊外。
西州郊外有一处静谧之地,叫碧泉,又称千尺寒潭。
人人都说碧泉有千尺深,那里山清水秀,空灵幽静,一年四季风景如画,泉水清亮却深不见底,四季冰寒蚀骨,到了数九寒冬,泉水也从不结冰。
我在那空旷幽静的地方,感到自由自在,发出一阵阵久违的笑声。
几个宫女在我身后喊着跑着,却追不上我的脚步。
当时我在山间玩得太过兴奋,不慎失足,落入了那千尺寒潭之中。我天生就是怕水的,不通水性的我眼看着就要被淹没,随从的四个宫娥没有一个会游泳的,在一旁急得大声呼叫,直掉眼泪。
我在那冰寒蚀骨的水中拼命挣扎着,大呼救命,不一会儿,就冻得嘴唇发紫,说不出话来。
此时,幸得一个身手不凡的男子跳入那千尺寒潭之中,将我救了起来。可正要上岸的时候,突然,一只三花玳瑁长着触角形似巨蟒的庞然大物,正吐着芯子,恶狠狠地步步朝我靠近。
他身手极快,一只手臂托着我,另一只手猛地挥了挥袖子,只见数十只飞镖从他袖口里齐唰唰朝那恶兽疾疾飞去,集中击中在头部,恶兽浑身颤抖,双目流血。
我惊恐万分,被吓得昏厥了过去。待我被救上岸,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一张陌生而俊朗的面庞,那男子身形健硕,眉如剑锋,目如苍鹰,声音洪厚。
他初次开口,管我叫“小丫头”。
他说:“你这小丫头竟如此胆大贪玩,敢到这样偏僻的山野来,竟也不带几个家丁。幸得我路过此地,否则,你今日已命丧这寒泉之中了。刚刚那寒岁兽,最喜欢食童男童女。若不是我反应快,只怕你已成了它的美餐,我也成了你的配菜。小孩子家家不要到处乱跑,快些回去吧,免得你爹娘担心。”
那时,他许是真的以为,我是哪户人家的贪玩小姐,带了侍女逃出来玩耍。
我听他如此责备,心下竟不由得一暖,竟想起幼时我因贪吃而生病,被父王又爱又恨的责骂,心底总是又怕又暖,那责备又宠溺的语气和眼神,竟像极了我父王。
只是瞬间,心头一紧,我口是心非地不屑道:“我并不曾要你救我。”
他只当我是小孩子的任性与无理,一笑置之。问道:“小小年纪,竟有冰雪般寒冽的目光,你叫什么?”
我转过脸去,并不看他,也不答话。
旁边的一位男子忍不住开口道:“你这小丫头竟如此不知好歹,你可知救你的恩人是谁?非但没有感激,还毫不领情,竟连问话也不答。小小年纪怎如此没有礼数,你爹娘是怎么教你的?早知道就让你在这寒泉之中喝水喝个够!”
我依旧不理会,只自顾自地捋着头发上的水。
他朝身边男子摆摆手,示意他别再说下去。
忽而,他朝我微微一笑,伸出一只宽大的手掌,“来,我扶你起来。”
那时我反倒有些胆怯,我自幼在深宫里长大,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接触到除父王以外陌生男子的手心。
我颤微微地将一只小手放在他的手心,那手心的温度似一股暖流瞬间汇入全身的血液,奔涌着直奔心脏。
我站起来,赶紧缩回那只小手,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谢谢。”
“还是快些回去吧,待到天色晚了,山中会有野兽出没,到时再没人能救得了你了。”他笑笑,便带着那名随从转身离去了。
随身的几名宫娥也惊魂未定,见我冻得浑身发抖,便也纷纷劝着我早些回宫。
刚走几步,只觉脚下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我挪开脚,便瞧见地上正是他救我时用的那枚青铜飞镖,我小心地将它捡起,细细端详,六边八角,处处锋利,背面雕刻的正是虎面咆哮的纹饰。
如此形状精奇的飞镖并不常见,那日我将它藏了起来带回宫去,为了不被发现,才将它缝制在自幼便随身携带的香囊里,当做护身符一般看待。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我喃喃念着书简上被血泪浸染的那句诗文,不知不觉已泪盈于睫。
随即擦去了眼泪,极力收敛了心绪。将那枚染了血迹的六边八角虎啸飞镖擦净,与那枚旧年的飞镖放在一起,一并塞进了那如意香囊里,一针一线轻轻地将它重新缝合好。
杀父仇人亦是救命恩人。
良人?我不禁哑然失笑。
若上天非要我与开这等玩笑,我认了。
该讨的,讨回,该还的,还上。